满园浅草茵茵,蝴蝶在枝头翩缱起舞。微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而下,铺落一地。软软地斜靠在院门一畔,抬头极目,天边有朵朵白云,自由舒卷。世间一切,皆为静谧。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纠缠,可以这般无奈
──掬月轩里他与我长夜掌灯习琴和曲,两为知音;朝露亭中他与我持子对弈,黑白相杀难舍难分;他曾经与我争锋相对,机巧辩驳;他也曾陪我湖畔轻舟临水垂钓,嬉笑打闹。他对我的好感,平素虽然表达得隐蔽,我却不是不知道的。
可是「喜欢」,那是一个需要背负太多责任的名词,我宁愿不信。
伴著缠绵悱恻的琴音,风中一阵轻吟声隐隐而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是人间表达对爱侣思慕而不得心情辞章,只可叹情之一字,伤人如斯!
突然,琴音止息!我猛地立起身来,惊向那人:青衫的人影未动。
许久,一声叹息。很轻,像春天路遇时触碰脸颊的一片落樱,我却听得很清楚。
心中隐隐约约的,一痛,我似乎明白了什麽,却下意识去模糊它。
音律复又流泻而出时,我仍站在掬月轩外的小径边发呆,身後有人走近,「什麽事情?」我回转身,却是扶风寻来,「战主,寒衣公子到访,在紫草斋。」
略一思量,我立刻醒悟,「你快将备好的『非命』取来。」非命是我答应寒衣为他研制的药物,暗秋冥一直处於假死状态,真气流失不断,即便寒衣想尽各种办法也无法阻止,这药好歹算是我替宁对朋友的一个交待。
饭毕,寒衣说起带来的几首新曲,我请他先到明萱堂用茶。
取出幽兰,玉琴入目,我不知怎的那人轻轻笑语似乎就飘在耳边,一时竟是心乱如麻了。勉强按过几曲,我罢手笑道,「大哥作的曲子历来就是好的,只是这几首愈发是好,」过去拉住寒衣,指著琴谱称赞不已,「虽是初弹,却也可以领会到曲中急时如惊涛拍岸,却绵而衡持;徐而若春江水流,又潆洄激汤;总之是意境开阔,情致悠远呢。」
寒衣并不著忙,端起紫玉盏轻啜一口续道,「曲子也就罢了,不过你刚刚奏得如何?倒来哄我……」看著我淡淡含笑。
心中叫苦,果然就被他听了出来。寒衣虽然平日温顺谦雅,其实心中透彻玲珑,实在是个难缠的角色,「大哥若嫌弹得不好,我再来过便是……」装傻总是没错。
寒衣放下茶盏,注视著我的眸子黑若深潭,「我就索性直说了,其实依著你的性子,决不至於为了小事乱却心神。你的心思,恐怕与那位琴客脱不了关系。」
见我欲开口,他笑笑将我拉坐身边,「你可先别驳,我这里有几句浅见,虽不是什麽兴邦定国的大谋略,只怕今後还有些用处,也不枉你尊我为兄一场。」寒衣缓缓道出一番言语,虽措辞平淡,却是用心良苦。
默默听过,我抬头看天色已是晚了,暗空星光曳曳;屋外春寒料峭,寒衣的身子历来是弱的,我命扶风将一件旖旎九凤线金裘取出,他果然推辞起来。
「别告诉我你希罕这个,只怕更好的你都有……不过见是我心爱的,你方这般不干不脆,可你不知今日穿了去,在我心中,胜过收在匣子里一世呢。」一面说著亲手给他细细系上,果然极配他今日一身雨过天青的春衫,素雅中带出一点子雍容,愈发的丰神如玉。
行至谷口,寒衣忽然回过身来正色道,「我方才与你说的那几句话,不过是开导之意,正经不要委屈了自己才是。」
「有劳大哥费心,这里头的缘故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呢,总之……改日还要登门请罪的。」言毕,我诚心一揖到底。
「兄弟家常,何必言重,羽弟你越发客套了。」寒衣眉头微皱,不以为然。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谷口的迷雾之中,我交待扶风自去歇息,转身循著花间小径,独自慢慢行来。
梅园内,非是「疏是枝条豔是花」的节气,倒是树树嫩绿新叶,映月婆娑,淅梭如歌。穿过前面这道扶廊,就是寝阁。
突然驻足,我在玉阶之上从容旋身,「公子请出来。」
数丈远外,他依旧掩在一树的叶影稀斜之中,「你早就知道我跟在後面?」声音有些嘶哑。
这人,终归还是不肯死心的。堂堂天界帝尊,何苦费时来纠缠我这样一个平平男子?
「今日夜深,若无要事,公子还是早早安歇了吧。」我搪塞著转身要走,你我之间,终究还是错过的好。
「不过数语,听完何妨?」低低入耳,却有无限坚定。
「请说。」我实在无法拒绝。
「第一次遇见,只是被你眼眸里的清澈温暖吸引,并没有什麽非分之想。」如此直言,倒叫我一时无语答对,「你若是果然觉得厌恶,我也无话可说。」
我笑语,「多谢公子。」
方要提步,一阵轻风却似无心,带他低语淡淡入耳,「可是相处日久,那句『喜欢』,却已是情难自禁……任由你信或不信,这话是我肺腑。」
一瞬间,我几近僵化,这个人,不是已说清楚了麽?又何必反复来搅乱我的心。心中是惊、是惧、是犹疑、是迷惘,是天人交战,是纠葛不清。蓦的,我竟肯定,都是失而复得。居然,是失而复得,我垂了头。
「至於你的身世,我从前不问,是因为想著相处日久总能得知……」今夜的月轮总被叠云掩住,黑暗之中,他的影子无比寂寥,声音越发低沉,「现在不问,也是不必……」声音消融在唇边,许久,更轻,「那夜你在我房中所说,我已明了:你心中现在无我,将来更没有我,我既是独自喜欢一个人,何必追问来处?你可放心了……」
夜风中断续传来,萦绕我的耳际,「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你可放心了……」
一丈之遥,只有沉默而立的两人。四周很安静,春天的夜里小虫还不曾开始鸣叫,夜风也很轻。
怕我看到他的表情,他将头压得极低,随後身体也几乎蜷缩到梅影之後。这种沉默,最能传达的,是情感。宁不知道,真正靠黑夜和繁叶掩不住的东西,这言语其实已尽展在我的面前。
他瑟缩在树後,也许只是单纯等待我先离开,又或者早已心碎无力。
廊下,夜风拂过远处亭台楼阁的处处飞檐,那儿有我悬挂的各色风铃;无律撞击彼此的声音,轻轻飘来,又轻轻消融於夜色茫茫。时间凝滞在这霎那里,我觉得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半刻。
这个人啊,为何总能把握住我的弱点呢?我的双手紧紧攒住,放开……又攒住,再放开。
寒衣的声音在心头响起,「人哪,总要错过了才会明白……」
决心在这一刻下定,我终於开口,「你,过来!」
许久,他的身影才挪动了一下,却又立刻瑟了回去。暗夜里,没有星光和月影。我的低低轻唤,蛊惑著他的心神。一步一步,他迟疑著,却已朝我走来,直到停在我面前。我笑了,一瞬之间,宠溺无限,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虽然满脸的迷惘,他却任由著我。
扶廊的灯光下,我们隔得很近。恍惚间,时光倒流,三百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坐在天帝宝位上的人……手指轻轻触碰,这原本绝世俊朗、飞扬跋扈的容颜,竟已变得如此苍白而憔悴呢?即便是身受重伤,那血色眸子中的透闪,也是丝毫不弱的。更不用提在谷中日日相处时,这美颜上层出不穷的喜怒哀乐,没有一时不是光华耀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