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我倒懒得来回你。偏偏这人来请,你就是必去的!」我霍地睁开眼,他正看著我笑得笃定,「是大司昭的帖子,就在今晚,你是去还是不去的?」
半晌不语,我慢慢坐直了身子,「也就是你,比我还清楚我……」叹了一口气,苦笑,「替我准备宴衣吧,素雅平常些的就好。」
扶风果然一语中的,也只有璟尔鸢,请得动此刻的我;即使天下人都是为著奉迎而来,独他却不会。他的骄傲足以让我相信:世代首辅皆出门中,身为璟氏一族的继承人,他亦是两朝砥柱,父皇亲口赞誉正直不阿的青年才俊。
这是我回到魔界之後,第一次要正式与他打交道。战後飞华一直不曾宣我晋见,所以无论是私宴还是公会,我相信都与皇兄脱不了干系。索性只先作不知,今晚无非见招拆招。
华灯初上,我已收拾妥当,同扶风乘上了出宫的王辇。
***
魔界 大司昭府邸
王辇在华月上都的平坦大道上行驶了大半个时辰,数个转弯後,在一片光亮前停了下来。
金乘方立稳,不卑不亢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辇外,「叩迎萱珞亲王大驾!」想来也只有他。
果然,「司昭璟尔鸢,恭请羽亲王下辇──!」
向两侧慢慢拢起的明纱辇帘後,眼前的情景还是让我微微有些讶然:朱红琉璃瓦长檐下,十二盏有著长长璎珞坠脚的福瑞官灯熠熠高照;合府众人,以司昭为首,均列跪在府前一片光亮之中──璟尔鸢依著皇兄当日所言,果然特意向我用了接待上官的大礼。
扶风在旁,我缓步走下辇厢,「璟大人,好大的排场,倒把我唬了一跳。」一面笑著扶他起身,「若早知道,我可不得多带些人来,也好配得上您的一番美意,呵呵!」
璟尔鸢笑著躬身施了一礼,「亲王是在取笑臣下,陛下有命,卑职自然要一丝不苟才是。」
谈笑之间,宾主已跨过两重仪门,步入通向正厅的花榭暖廊。远远就见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央,隐约单立著一名男子。疑惑间,身畔的璟尔鸢笑道,「亲王容禀,陛下知道您今夜要驾临寒舍,故遣了这位大人来略表关厚之意。原为代表的是陛下,故而方才不曾让他到门口迎接。」
在我踏入正厅前,他已恭谨跪伏在地,流云般的墨黑长发顺势滑落两肩,「殿阁知事夜笙庭,叩见萱珞亲王殿下──!」略偏阴柔的身姿,可不就是封帅那夜皇兄提及的人。
我含笑上前双手将夜笙庭扶起,一面彼此寒暄著。璟尔鸢将我让至首位,自己坐了邻近的右侧首座;夜笙庭依理排在左侧上首,扶风则坐在我的身後。
举杯饮下一杯,我在心中暗诧:这宴上用的酒,乃是魔界皇宫里都难寻的「胭脂泪」!而当今能造这酒的人,并不该献技於此地。
「不知司昭大人从何得到这酒,实在是佳酿。」我诚心赞道。
璟尔鸢笑道,「这酒师却是我府内新征来的一名丫鬟,说是出身北疆的酿酒世家,後来家里生了变故才流落到此。名字普通,似乎是叫胭脂的。这酒,却实在雅得叫人难忘,就叫『相留醉』。」
果然是她,只怕是那人有难。我心中一惊,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
璟尔鸢何等聪明,立刻笑道,「臣下正想将这酒师赠与殿下。」我讶异抬头,他愈发恳切,「一会便差人送往鸿凤殿,还请亲王笑纳才是!」
我也端起酒杯笑道,「难得璟大人如此割爱。」敬了敬璟尔鸢,「却之不恭,就此谢过您的割爱相让!」
「客气客气,区区一名丫鬟,殿下赏面罢了!这也是她的福份。」璟尔鸢微微一笑。
「司昭大人果然是大方之人,兼之还体恤下人得很呢!」淡雅的声线,竟是席间一直默默坐著的夜笙庭。
我循声回头,看清了眼前的景致──
此时的夜笙庭,清秀白晰的脸庞,泛著雨浣桃花後的那种红润;醉意,从眉梢层层铺渲开来,向旁隐入稍有几分凌乱的发丝中;努力撑开的眼睛很湿润,间或不胜醉意地阖上、再睁开,堪堪一片波光潋滟;如孩童般无辜看向我的金色眸子,细辨却是藏著几多风情,且清且媚……
腰侧掐痛著回神,我悻悻拉回目光,却仍止不住思绪纷乱。想起那夜,难怪飞华那麽百般挑剔的人,都肯赞他皮相。
这人醒时已不愧为「美色」,可若论醉後的如许情致,却是连「倾城」二字都嫌贫乏。
听他言语,也算是个正直之人。这麽个好人,也不知皇兄有没有好好待他?不过夜笙庭一介殿阁知事,却敢如此公然挑衅上官,想必平日也是恃宠而骄惯了的。
方才他言语中的讽刺,璟尔鸢不可能听不出来,神色却分明没有变化,「夜大人说笑了,既是殿下喜欢的,做臣下相送不过是尽著本分。」
「本分是麽?」软中带刺,夜笙庭的话里依稀著几分薄怒,「那麽依亲王殿下看,我该否向司昭大人道歉呢?」
不待我开口,璟尔鸢已然接过话去,「夜大人,您醉了!」
「呵,原来是醉了。」夜笙庭索性言语也含糊起来,「那麽司昭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不能和卑职计较啊……只是喝了一口,我竟不知道我醉了。」
见此尴尬情景,我心中又记挂著胭脂,便顺势托酒请辞。一旁的夜笙庭,此刻居然醉得趴卧在席榻上,我和璟尔鸢草草敷衍了几句,便告辞上了王辇。
***
送罢萱珞王,璟尔鸢返身奔回正厅。不出所料,那人果然一脸若无其事坐著,正慢自斟酌。
「你是什麽意思?不请自来也就算了,何必在他面前故意作出那副烟视媚行的模样?」璟尔鸢的语调难得阴沉。
「你不也在他面前如同跳梁小丑?」扫了愠怒的上司一眼,夜笙庭淡淡语调听不出情绪。
「也只有你,敢这麽对我说话!」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璟尔鸢依旧是睿静的大司昭,「陛下可是对你下了什麽旨意?」
夜笙庭扭过头来,轻笑著凝视酒盅的眼里空无一物,「很想知道麽?」良久,他起身慢慢走出厅外,背影渺去时,「不过是要我借著你的地方,好好撩拨一下他罢了。」隐约尾音中,似有某种莫名情绪,却也淡得无可细考。
空留满室的烛光下,璟尔鸢看向夜笙庭弃下的酒盏,它正安静地闪著温暖的橙色光亮,触手却尽是冰凉。
「你跟他一样,总也玩不腻麽?」璟尔鸢默默饮尽了手心里的半盅残酒,垂下一贯无欲无求的清澈眼眸。
***
「雨殿下,求您救救二殿下和我姐姐啊……」
我怀中这个嘤嘤哭泣著的女孩就是胭脂,她的姐姐绯萤,是我二皇兄静以的爱人。只是,魔界有著等级森严的阶级制度,她俩同为宫婢,所以静以始终不能将这份感情公诸於世。
直到皇兄的赐婚旨意下达到静以手中,他俩的爱情已然无处藏身,静以竟会在皇兄面前拔剑!
「二皇子是那麽温柔秀雅的人,可当他站在陛下面前辞退婚约时,我却没有看到他的眼中有任何畏惧。」
「可是他错了。没有赐婚,可是失去了自由,他终究不能给绯萤幸福。」叹了口气,我看著胭脂平静解释,「飞华现在是魔皇,静以却依旧当他是幼弟。以为痛痛快快打一场,就可以解决一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