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好。”女孩又笑了,在醉人的笑容里,蹬蹬蹬的跑了下楼。她上下打量着三娃,最后牵起了三娃的手。“你是叶三娃吧,爸爸说你今天到,可我今天上午赶着去学校就没到车站接你,真是对不起。”女孩连声解释,拉着还没从混乱中回神的三娃进屋了。
三娃很羞涩,一路都想从女孩的手里挣脱。
其实,他不光是羞涩还很害怕,女孩牵男孩的手,这怎麽要得,这在村里是要被人笑话的,可女孩似乎完全不觉得害羞,暖暖的小手里满是令人心悸的柔软。不知不觉,三娃最终陷落在这心悸的温柔里了。
………
那一年,三娃是永远记得的。1988年的秋天,再后来,三娃知道了这个笑得美丽又可爱的女孩是师傅的独生女儿,十八岁的曾盈苒。在X大念书的曾盈苒。
默念着曾盈苒的名字,三娃的睡梦里都是那片九九豔阳天。
后来,混得熟了,盈苒不再叫他同志,而是改口唤他做三娃。
一切都很甜蜜。三娃的新生活,有五彩缤纷的城市路线,有接收不完的新知识,还有软软又香香的初恋。
一切都太过美好,以至于三娃差点忘了自己是从乡下出来的傻小子。他天真的守侯着他的初恋,守着她飞扬的青春,守着她激荡的理想也守着她美丽的红色喇叭裙。守着她……就这样过了半年。
半年后,那是多久,是1989年的夏天吧,那一年似乎有太多的事发生。
那一年首先是三娃进城半年时间里看的第一场电影。一场很古老的电影,“柳堡的故事”。看到影院挂出的海报时,三娃很激动。以前在家的时候三娃就看过一次这个片子,他一直想再看,可下乡放电影的同志却没再放过这部电影了。
所以,三娃看到海报就飞奔回家,拿出了积攒半年的零用钱买了两张电影票。
两张“柳堡的故事”的电影票。
然后,那天晚上三娃和盈苒去看电影了。他还是没好意思牵盈苒的手,他只是在忽闪的长睫下不时偷开盈苒的脸。
盈苒,盈苒看得很认真,圆润的侧脸满是三娃所喜欢的甜美。
最后,电影散场了,人潮一下从影院里涌出来,三娃和盈苒在人潮里被碰撞着,又失散着。鼓起勇气,三娃在人潮中朝盈苒伸出了手,可才碰到盈苒的指尖,三娃又后怕的缩了回来。终于,两人还是在夜色里并肩前行。
夜色里,风在不断的吹。三娃有些醉,分不清这是在田野还是在城市,他只是在心底偷偷的希望着这条路永远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头。永远,永远……永远倾听着身旁盈苒的歌声。
“九九那个豔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自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为什麽呀不开言
盈苒唱的是电影里的主题歌,歌声甜美又柔软,令三娃觉得自己不是在这暖风熏人醉的城市夏夜。他觉得自己和盈苒是站在秋天的河边,四周是一片稻花香。还有,还有灿烂的阳光在照耀。他的盈苒就是电影里的小英莲。而自己,自己多半是那傻忽忽的小哥哥吧。
那一年,三娃刚好十八。
盈苒在夜色里飞舞的红裙,盈苒在夜色里动听的歌声,还有盈苒最后那声戏噱的称呼都令三娃不能忘怀。
“小哥哥,小哥哥……”
三娃的青春都在这声小哥哥里轻轻荡漾……
如花的十八,如梦的十八,在十八岁那年三娃不单懂得了爱情,还明白了一种东西叫破灭……
那是十八,三娃十八岁的那年秋天,有一种疯狂席卷全国。
全国的学生,全国文化人都在一种无序且悲哀的激情之下。三娃不是学生,三娃没多少文化,可他的盈苒,他的盈苒也在这场疯狂中痛苦。
他永远都记得,盈苒被师傅锁在阁楼里的叫喊和哭泣。
“爸爸,爸爸吧你放我出去,同学们都去广场静坐了,我要和大家一起。”盈苒在呐喊盈苒在哭泣,三娃的心也跟着疼。他不明白师傅为什麽要关着盈苒,也不明白师傅浑浊的眼睛里出现的恐惧是什麽。
“不许去,就是锁你一辈子,你也不许给我去。”师傅是这样回答盈苒的,然后,师傅转身,老泪纵横。
师傅的眼泪,三娃更不明白。他只是想着阁楼里的盈苒,想着盈苒想要去的地方。
然后,那天晚上,趁大家都睡着了,三娃摸上了阁楼,悄悄打开了锁。他拉着盈苒逃出了阁楼,又拉着盈苒去了广场。
广场不是以往的广场。以往的广场是他们欢乐的海洋。而那天,广场戒严了,盈苒和三娃被排拒在了广场之外。
盈苒很着急,想冲过层层的封锁和她的同学们一起。三娃,三娃也很着急,他想陪盈苒去闯那刀山与火海。可最终,两人游荡了半夜还是在广场外徘徊。后来,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了枪响。
盈苒被惊呆了,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愤怒都在那一刹那平息了下来。她呆滞的跌坐在路旁,呆滞的看着不断闪烁的车灯。最后,盈苒笑了起来,笑得飘忽又美丽。可三娃觉得那笑容里是看不见的苦涩和绝望。
“理想,理想,五月的鲜花开满了原野。我们在歌唱祖国和希望。”默念着诗句,盈苒的笑容更深,深得象看不见的黑暗,在这片黑暗里,盈苒又唱起了歌,歌声如同以往那样甜美和动人。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
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
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允满阳光
充满阳光
并蒂的花儿竞相开放
比翼的舄儿展翅飞翔
迎着那长征路上战斗的风雨
为祖国贡献出青春和力量 啊”
一边唱歌,盈苒就一边眼泪,最后,终于盈苒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泣在秋夜里格外的令人伤心。陪着他伤心,三娃无助而凄惶,他不晓得怎样安慰盈苒,不晓得怎样安慰盈苒的悲苦与失落。他只是,轻轻的将盈苒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轻轻的吻去了盈苒的泪光。
虽然,那泪光里有太多他不明白的复杂与绝望,但他知道,那泪光代表着破灭,也代表着自己和盈苒的距离。代表着一种他永远不能逾越的距离……
那一年,是三娃十八岁的秋天……
那一年也是盈苒十八岁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