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去努力改变事实啊,你、」
「天下事本来就不该弄得太清楚,」——学姊的演说未完,冯学弟在一旁插进来。「给它自信下去就成了!一皮天下无难事,做不到的事情可以赖到。学长我跟你说,烈女怕馋狼、缠郎、啊同款啦!」
「你不要打断我说话、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观念啊。」
「是真的啦!而且学长、很奇怪噢,如果没有自信,反而会伤害别人,你信不信。」
「叫你不要打断我说话,你自信过头也是照样伤害人啦——」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
符希决定从外表开始向内织。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织造「章」的第三晚,他回答今日的状况之后,忽然也回问了自己。从那一刻开始,每天每天,一件一件,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一边经历、一边想着,对他描述的方法……
简直像是,为了对他说才发生的。
恐慌能说的素材不够,符希一一把可能比较可以拿来回答的事情记录下来。有时观察布料范本之际忽然想到,怕忘记便匆匆写在拭镜纸上,软糯糯几乎下不了笔。浪费公家财产虽然忐忑,倘若他听着稍稍点了点头,立时便压倒了一切不安;倘若他听的时候不置可否,甚至目光飘移转开了些,当夜便要沮丧辗转,接下来更加钜细靡遗地写下,纵然筛选时益发严格往往也删得精光。好像五脏六腑都吊在他身上,他的轻轻一举手一启口都牵动流血,死去活来。
他笑。
他不笑。
他说话。
他不说话。
符希知道自己随时都将溃堤。
「……嗯……那个……民族织品展览馆,今天……位置已经定了,很,很巧……」一点也不巧,符希想,「就在层云山脚下。」
一点也不巧。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得到的土地,一定不会在市区;而周边的郊区虽然不少……符希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推荐;不清楚的反倒是,为什么自己竟能找出那么多推荐的理由,竟能让馆长首肯,甚至、竟能听起来完全合理。
「哦。」绢仿佛沉思,低头看不见表情,许久说了一句符希从来未曾想到的事:「那岂不是……离你的宿舍很远。」
「宿舍……」
盯着晚餐冒着腾腾水蒸气的汤锅,淹渍成将菜的小白菜和着肉片翻得正沸。白烟在两个人中间隔成一片雾墙,像是固体遮住了对方的容貌,像是液体湿湿地沾在自己脸上。符希也觉得又滚又酸,好像心也浸进去一起煮了,切成一片一片夹给他吃。
「……是啊,是很远。」
是啊,我真是会做梦,他怎么会肯吃。
有时候,非常非常少的时候,突然会想到,一边惭愧无比地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会不会,有一天,妄想中的那些,那些事——会不会——如果会——如果竟然有千分之一的机率,竟然——
能够成真?
——立刻会压下这样的念头,单单持续现在维系的关系都是奢望。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他清清楚楚地说了,我本来就不能无止境地住在这里,迟早要回宿舍去的。别无选择站起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多么扭曲异常:
「那么……我……我……我回家去了。」
「『回家』——」略略努力地想了一下,双眉微微蹙起:「你要回你们村子?」
我要——这样的时候,符希忽然觉得,他说得没有错,这样的时候……
「对,我要回……我们村子。」
***
夜路跌撞回到故乡,正好天刚亮赶得及打电话托学弟请假,学弟说学长你睡迷糊了哦周末一大早不要吓人好吗。爸妈虽然惊讶却是惊喜,怎么回来了怎么突然会回来,一边问一边煮下一锅又一锅的知母当归。
「……」
看着儿子一脸惨烈一言不发坐在椅上,妈妈说:
「去睡觉吧。开了这么久的夜路。前两天才帮你把棉被洗好晒好了。」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啊,不先问个清楚,万一他房间锁一锁自杀怎么办!」「我儿子我还不懂哦,你儿子没那个自杀的种啦!」「你——说——什——么——!」「啊不然你觉得有胆量去自杀比较好哦?怕死的人活得长啦!」讲到自杀基因了呢符希想,倒在床上没听几个攻防回合就失去听觉,沉沉睡去。
许久不曾。
和山上,不一样……
醒来的时候,煎鱼的味道。
恍惚不知道身在哪里,恍惚不知道什么时刻,恍惚不知道什么年纪。
慢慢走出来看到最近的一面时钟,清醒原来是,五点了……
「啊,起来啦?」半张餐桌的菜瞬间移动过来。符希安份地埋头尽孝时,爸爸说:「这次什么时候要回去?阿宙说明天一起吃个饭——」
心不在焉仍然心不在焉,「哦……」
妈妈果决发言:「你叔叔要帮你相亲。」
「哦……」口形下变忽然岔了气,不知道是枸杞还是薏仁倒吸进去:「呕咳、咳咳咳、咳咳……」
平常可能已经争着要急救送医,但吵得热烈时没有任何一方注意。「你怎么直接讲出来了!」「就是要直接!我早说对我儿子偷偷摸摸是没有用的,你就不听!跟你保证,你儿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上次是相亲——」转过头去:「小希,你知道你相过亲吗?」
辛苦的咳嗽被瞠目结舌打断:「不知道。」
「什么!」爸爸抢过来:「就是宣伯的女儿啊!」
「……那是谁?」
「清清秀秀,在当老师那个啊!」
「……我不认识。」
「不是这样问!」妈妈抢回来:「前年过年那时候,我们在茅庐茶艺馆,你说他们拿古董药橱当碗柜很有意思,但是用人家祠堂的神主牌当壁饰就未免过分——」
「哦,是啊,他们的桌巾竟然是真正的三仙老绘布,实在……」
感叹未完,妈妈胜利结论:「就是那次。」
「……」
「小希,明天——」
符希咳得十分疲劳,慢慢站起来把碗拿到洗碗机里。「我吃饱了。」
平常,到达的时间……
每个月由自己帐户扣款、熟悉无比的号码,仿佛陌生,巨大的挑战。却又控制不住,没有办法不去拨出。而他接起似乎也同样,迅速而犹疑。该是方结束一天工作的夕曛时分,然而音色宛如昼寝晏起:
「符希……博士?」
「我……我,我在,我们村子……」
「嗯,你……以后都要……住在那里吗?」
「不、不是!我……我……」
「啊、是不是、你——『弟弟』——又要……『结婚』了,所以你才忽然回去?」
「呃!不是、不可以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结婚』是坏事……」
「结婚是不是坏事……唔、总之、不是我弟弟,是、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气一咬牙,「是我,我、我要、我要回家来相亲!」
「哦,原来是这样呀。」
——他的声音平和全无芥蒂,甚至有松了一口气般的欢欣。挂掉电话之后许久,符希仍然怔怔盯着萤幕。
到底在希冀什么反应,为什么心中带着怒意,自己根本连半点立场也没有。
将要摆脱我的骚扰,他高兴是理所当然的,我竟然耍起这种庸俗的拙劣手段,真是说不出的又蠢又悲惨。默默走回客厅,爸爸笑着在抱怨:「叫阿宙传个基本资料过来看看,居然足足传了十位,当你一个人要娶几个老婆啊实在是。来来,过来看,阿宙要你赶快排个顺序,决定明天先见哪一位,这样才来得及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