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低头沉吟半日,掀唇几回,终是无语,却一脸不甘。
他并非痴愚之人,可一岁一问,十二年头过去了,眼瞧其他师兄弟们个个落发受戒,唯独他依旧满头乌发,如今已是十八,按古法礼制,再过两年即要行冠礼。
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行冠礼,教人笑话,而一头青丝,在寺内吃斋修行,面对佛祖,面对个个顶着光如明镜的师兄弟们,心里总没个踏实。
为何,师父却不了他心愿?
似看穿他内心所想,圆觉当下长声叹息,因而道:“为师赐你法号‘无尘’,便是望你凡事无尘于心,度六欲、绝七情,明白所有相皆是虚妄之理,遂容你带发修行,在寺内同师兄弟们洒扫念课,当五蕴皆空,自是度一切苦厄,也就功德圆满了。”
“可剃度受戒是佛门大事,求师父成全。”他磕头在地。
就因是佛家大事,越发草率不得。
剃度受戒,不过刀起刀落,片片落发,从此与尘世隔绝,看似简单,可其中深意有如身挑万斤,并非所有人皆承担得起。
但见他以首伏地,模样诚恳,经不起再三恳求,圆觉只好如此答道:
“好吧!念你求佛之心甚盛,为师答应你,可为师有一条件……”
“师父但说便是,弟子定当遵循。”他头一抬,喜不自胜。
“切莫快语。”双眉紧皱,圆觉抬手捻着花白长须,神情肃穆地道:“大唐曾有玄奘大师远赴天竺取经,造福世人、普度众生,今为师让你前去京城护国夺,抄取译经,待得回来,为师便了汝所愿。”
“‘若见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须发,白衣亦是佛,若不见心,剃除须发,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此乃六祖真言,你好生记牢了,待你悟得,便知为师的一番苦心。”
笑颜淡淡,渐去渐远,缥缈的好似轻烟一般,转眼散去。
他心一惊,紧张得探手朝空中一抓,硬是扑了个空。
手里的,竟是一方袈裟……
“师父……”无尘蓦然转醒,不住溢声。
离寺至今,还是头一遭梦见师父,最后的那一方袈裟,代表了什么?
转头望向半敞的窗外,深夜寂寂,明月当空。
“若见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须发,白衣亦是佛,若不见心,剃除须发,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不觉地,他闭上眼反复诵念,一抹红色身影竟越发鲜明起来,秀丽的脸庞、稚气天真的举止、还有那离去回盼的最后一眼……
人世一切,皆为虚妄。不该起、不该生,这是妄念啊!
或许……师父说得对,红尘牵系,不是他可以挑拣的,可他却夸下海口,自认不属红尘之中。
他,不过是个人,世间万物,皆生于滚滚红尘,亦无不在红尘翻腾。
而他,为何自大的以为,自己并非红尘俗物?
曾几何时,他竟为妄念所扰?
只因从未正视……
辗转不成眠,无尘唯有起身,取来一蒲团,手捻念珠,欲除去内心杂念,可是当一句句的经文自口中诵出,愈觉烦躁不宁——连唯一能静心排遣的,竟也无用了。
倚着几分惭愧,他停了口,罢下手,低首怔望许久,发愣的眼,一动也不动。风忽然大了,吹熄桌上烛火,他就这样坐了一宿。
曙色苍茫,日头逐渐取代月娘的地位,撤下满夜星空,由青白转成鲜红,他不禁扭头看去。
刺目的红,疼了他的眼,也拧疼了心。
他不明白心为何而疼,只是每每想起那临别的一眼,无限凄怆与悲茫,仿佛诉说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一颗心,便疼得厉害。
是内疚么?
是的,除了愧疚,再无其他。
咚咚咚,门外忽传来急促的敲打声,无尘一惊,收回游离的心神。
“无尘师父,您起来了没有?”心远将耳附门,听着里头的动静,急切地说:“您要起来了,快开门让我进去,重得我手快折了。”
门一开,心远立马捧着装满水的盆子闯了进来,连忙把盆子摆至桌面,转头朝四处张望好一会儿,突然咦了好大一声,问道:“无尘师父,这几日怎么老没瞧见那位小公子啊?”
“他走了。”无尘微微一笑,答得淡然。
“这样啊……”心远不免有些失望。往日时常见当知客的师兄们不过接待前来奉香拜佛的信徒,整天下来所得的打赏倒不少,可惜他年小资浅,虽已落发,但尚未点疤受戒,根本没资格轮上,只配待在一旁干瞪眼,净做些跑腿打杂洒扫的活儿。没想到那位小公子瞧来衣冠楚楚,以为终能一圆美梦,谁知竟是个银腊枪头。
满心期盼落了空,他不禁咕哝着:“真是的,全然不懂得规矩,要走也该同咱们知会一声,怎么一声不吭便走了。”说罢,他还不忘装腔作势的叹息一番。
“是贫僧要他走的。”目光望远,声调极为轻微。
“啊?”听不真切,小脸一团迷惑。“对了,师父请您三日后在佛殿上为信众说法讲道。”
听得这话,无尘本要托辞不受,实因自个儿至今尚未是正式受戒的和尚,为信徒讲道解惑,渡天下云云执迷众生,唯恐能力不足。且披上袈裟端坐佛殿,得此殊荣心里实在有愧,可转念一想,虽同是僧侣沙门,毕竟身在客边,承蒙住持好心收留,才能安心抄写佛经,如果连一点嘱托也推辞拒受,未免显得忘恩负义。
身在尘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何时才能将一切摆脱开来?
“啊!”像是想起什么,心远忙伸手往袖内一掏,笑吟吟地将经书双手奉上:“还有还有,我给您送书来了。”
无尘致谢接过,手里拿的,是《大般若经》第二册。
此经为玄奘法师当年自天竺取经回来所译的最后一部经典,通共有六百多卷,总集四大册,可谓是佛门中的无价之宝,而护国寺的方丈竟肯欣然答应,出借供他抄取。
把看经书看得痴了,目光随着经文游动,一页翻过一页,无端陷入沉思。
记忆犹新,当初红蛟自曝真身是为一条红蛇,便暗打主意,不时在他耳旁念经说法解惑,只天真地想,耳濡目染后,能否将他给渡化,可他往往听得佛号经声,即捣上耳朵,挤眉扁嘴,露出不悦的表情,仿是避之唯恐不及……
忙完手边的活儿,心远拉长颈子瞥眼看去,但见无尘依旧纹丝,双目还是紧盯在同一页上头。
哎,无尘师父又失神了。这几日来均是如此,心远倒也很习惯,因此多喊了两声:“无尘师父、无尘师父。”
无尘定一定神,将视线自经文投放到那张稚气的小脸上,笑问:“心远,有事?”
“您那儿是怎么了?”他指了指自个儿寸发不生的头顶,好奇地问:“我瞧您总是包着头,是伤么?”
无心问起尴尬事,诸多回忆生。无尘只摇了摇头,笑而不应,怎好明白坦言,缠布里的,不是伤,而是一头青丝。
“既然不是伤,何苦一直闷着?眼看快过端午了,现在每日一到晌午简直热得没话说,连那山风都是热的呢!”
“习惯了,便不觉得热。”
能忍人所不能忍,的确厉害。心远露出崇拜的眼神,比手画脚的说:“真不愧是无尘师父,要是我呀,早痒得满地打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