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身后那个昂扬的男子磕头如捣蒜的闷响,无桢回头,微微一笑:“龙侍卫请回吧。让筱雁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好了。快快回去吧。无桢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他便不再回头,径自向眼前深邃幽冷的宫殿走去,平静而坚定的。
是时候偿还欠你的一切了,筱雁。
暗夜里,只有那个忠诚的男人跪在大殿前,久久不起。
无桢走进内殿,亲手点起所有的灯,明晃晃的火倏地窜了起来,让原本幽暗冷清的地方瞬时光亮温暖了许多。
火焰如莲,美得诡异耀眼,无桢凝视着,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当他还未登上太子之位时,他也常常如此痴迷地看着火,看着扑火而去的蝶,那时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喜欢这么危险的东西。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那只疯狂的蝴蝶,可以为了迷恋的人不顾一切,扑火而去。
记得他回宫前的一日,墨尘在林子里舞剑,剑光流泻如泉,在他的周身舞成白练,白光收敛时,那三尺青锋却停在无桢颈边。
“你相信么?即便我现在法力尽失,但要取你性命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墨尘的眼里锋芒乍现,冷丽不可方物。“你毁我千年修行,你以为我真的会放过你么?”
无桢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但我不后悔。”他昂起头,眼神似乎穿越了重重林木,投注于远方虚无缥缈之处。“自从我决定那么做之后,我已经没有想过会得到你的原谅。我不是君子,是我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是我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得到你的。你,可以杀我,但是,我绝对不会后悔!”再次对视时,那眼神已经坚如盘石。
墨尘觉得已经无法改变无桢的想法,心中的无奈象水一样泛了开来。罢了,罢了,也许是他太低估眼前这个人了,须知世上最深沉无底的莫过于人心。自私,情欲,爱恨,猜度……
一切的情感他都看得太浅太浅了。
“唉……”他长长一叹,手腕一翻,那柄清泉宝剑便咄一声没入身侧的树干。
“墨尘……如果今天你不杀我,那么这一生,我都不会放开你。”无桢在他身后低低说道,“我可以不要这江山,不要这皇位,我可以跟你一起远离人世,自在逍遥。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事,在你眼里,或许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然而,我只有这一生,我盼了多久才能在今生与你相遇。我不能错过的,墨尘……请让我如愿以偿……”
…………
我已经如愿以偿了。无桢低声对自己说。
当那一天,于灯下细细端详他的容颜,心中溢满丝丝餍足的感触,那一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无桢不由轻轻一笑,得到、失去,相聚、离开,缘生,缘死。
自己的手,也曾经在颠簸的运命中捉住了幸福呢,虽然是稍纵既逝的幸福。
这样,也算不枉此生了。
梦里说:无色无相,爱恨情欲,都是无。
我不相信,当手上还残留着抱过他的温暖,当衣襟处还染有他身上的幽香,当沁梨山的梨花还依旧年年绽放时,一切就决不是梦。
“墨尘,你不爱我,可我依然…很爱你……”恍惚间,有些倦了,无桢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淡然。人生如戏,今生,属于他辉煌和鼎盛的那场戏,真的要落幕了。无论结局有多不堪,他都会演到最后的。
梦里低语着,你该醒了;
我淡淡回答,我将睡去。
第十一话 梦里何处草青青
当夜,筱雁才刚刚睡下,便听到侍卫过来禀报说,东宫那边有奇怪的动静,他一下子睡意全无,披了衣裳,拿起配剑,风一样地奔出内殿。
“来人,召集众侍卫,即刻赶到东宫侯命!记住,不要让任何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阴沉着脸,他下完命令,就要跟着赶去东宫,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鹫儿!你干什么?让开!”
整夜都提心吊胆的鹫儿,见到这个情形,知道龙骁阳营救太子的事一定失败了,她面无血色地跪在筱雁面前道:“殿下,请饶了太子殿下一命吧。”
“哦,你凭什么跟皇兄求情?”筱雁眯起眼睛,眼神却更加犀利如剑,似要将她狠狠剖开。
“殿下,杀了太子殿下会背上弑兄之名啊,请殿下开恩。”鹫儿心知难以劝住筱雁,这样冒死请求也只是要拖延时间,希望龙骁阳可以有一线希望脱身。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事了?鹫,儿。”筱雁似乎察觉到什么,直视着她问。
鹫儿被看得胆战心惊,“奴婢,奴婢只是关心殿下……”
“你不会说谎的……”筱雁冷冷一笑,“说!你知道些什么,今晚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鹫儿腿一软,扯住筱雁的衣襟哭道:“殿下,你饶过太子殿下吧,也饶了龙侍卫,都是奴婢的错……”
“连龙骁阳也有关?”筱雁大怒,一把将她推开,“好啊,你们瞒着我要放了皇兄,对吗?好,好,好,你们够胆!竟在我眼皮底下做这等事。”
筱雁顿一顿足,不再与她蘑菇,转身向外面疾步走去,临到门口时又刹住了身子,回头说:“如果皇兄真的走了,你就给我自尽谢罪吧。”
冷冷地抛下这句,他便象一团火一般卷了出去,只留下哭得绝望的鹫儿。
东宫外面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批的侍卫拿着兵刃,严阵以待,明晃晃的刀光映着红澄澄的火光,杀气冲天。
筱雁到来时,挥了挥手,四下霎时沉寂了下来,不过那一派肃杀之气,却更浓了。
皇兄,如果我今日杀你,也是你逼我的!筱雁眼色更冷了,摆了一个手势,众人让出一条路来,东宫那两扇沉重朱红的大门,也随之慢慢地开启。
踏进殿内,第一眼,就看见跪在殿前的龙骁阳。他头触着地,低低地伏在地上,看不清表情。
“龙骁阳!”筱雁走到他跟前,压着满腔子怒气道。
“小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请殿下治小人的罪吧。”龙骁阳傲然抬起头,神情坚毅不屈。
“哦?你们都不怕死,好!”筱雁反倒笑了起来,“那我处斩了你岂不是合了你的意?来人,先把他给我拿下!等我见了皇兄再想如何处置你。”
手下侍卫立刻上前绑了龙骁阳,他也不挣扎,只在临被带走前大声叫道:“殿下,太子殿下至今还百般维护你,你若要加害他,会遭天谴的!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筱雁心里一动,那一天,墨尘自尽前也这么说过,难道,他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我既已走到这一步,就算是要遭天谴,我也不会后退的。皇兄,我们之间的事应该有个了断了。
筱雁将身上披风一甩,刷一声烈响,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
无桢的寝宫,筱雁自小便来过多次,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几,他都熟悉得象自己的寝宫似的。
十二岁那年,无桢第一次带他来自己寝宫时,他们便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夜里冷了,筱雁缩在床的一角,硬是不肯靠过去,还是无桢笑笑地自己挪了过来。皇兄温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一层被子透过来,背后霎时便暖烘烘的。筱雁心里恨极,却也没有逃掉。
后来,宫里一有臣子上贡的珍奇罕见的玩意,无桢总会让人给他留一份,尝到了那样好吃的,便叫御膳房的人给筱雁也做一份。冬天了,宫里最先穿上绵袄皮衣的一定是他,无桢早早就命人去办了,等到天气一凉,就让人送过去,筱雁自己是从来不用操心这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