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黑黝黝的影子蜷缩在沙发上,我的视力恢复得不好,就算是白天那样的距离也看不清人。我着力辨认了半天也看不出他往日英挺的模样。唉,看不着了。
“你来了。”我轻轻地说,不是在问他。
闻声他跳了起来,拔腿就要往门外跑。
我的眼泪掉下来,高傲的,自负的于胜宇啊!
早点结束吧!我对自己说,你实在不适合继续苟延残喘了。
“就要结束了。”我在他拉开门的时候说。“你也知道了是吧?”
“……”他的身子伏在门上,片刻之后挺直身体,转过头来。“可是没有结束!”他说,“只要还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一秒!”
那神情与梦中小岩的如此相似!
“那又怎么样?”我喃喃的说,结局早已注定。
他欲言又止,手指轻轻地在门上扣了扣,“……每一天……”
“什么?”
“在你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嗯?”
“晚了,睡吧。”他笑了笑,柔声说。“不要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他让我想起小岩。他的微笑,他的神情,他的语气都恰似小岩!
“小岩?”我恍惚地叫道,这又是一个梦?还是说,我一直在梦中没有醒来?
“你说什么?”他一步步向我走来,“小岩?”
“小岩!”我指着他。
“你在说什么?不要怕,他不会来,他不会伤害你!他希望你幸福!”面前的人安抚着我。不要怕,不要怕……
“我不怕,带我走吧!”我叫道,非常激动。我一直盼,盼了这么多天……这一次,你没失约,小岩……
值班的医生跑了进来,再次给我注射了安定。
“没事了,没事了。明天就会好起来。”他说。
明天……
黑黝黝的道路,没有尽头。我走得很累很累。
“……抽你……”
“……”
“我……病……”
“……”
门外的吵杂声把我从无止境的道路中拉了回来,我迷茫的睁开眼,侧耳听了听,吵杂声已经消失了。
“醒了?要不要喝点水?”身边有个很柔和的女声问道。
我沉默地摇头。
“刚刚你的朋友来探望你。”那柔和的声音继续道,“他们很有趣。”
朋友?我还有吗?我转动了眼珠,床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来很干练但是并没给我任何压迫感。她穿着白大褂,看来应该是个医生。如果是护士,那至少是护士长,我想。
“你好,我叫伊青。”她看到我在看她,柔和地笑着说。“谭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表情跟动作给了我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全感。
我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很有趣,说话也很幽默。‘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谁他妈的能不做婊子?你不用吗?装个屁清高!你他妈还不时被这个工作强奸完又屁颠颠的被那个老板虐待!我怎么就没见你觉得自己丢人哪?……什么?还分精神上的肉体上了?这么说你是觉得精神堕落比肉体堕落还他妈堕落了?……不是?那你丫脑袋里装的是大粪啊?别说这个先,跟小七一个屋里呆了四年,你丫要说不了解他是什么人我抽你!’”伊青用她典雅柔和的语调大大方方的模仿着王政那粗俗不堪的话,但却没有让我感到一丝怪异。心内涌动的是感动。这话定是王政对姜卫说的,我了解他,他不会看不起我,他会站在我身边的。
“是王政。”我轻声说,嘴边不觉带上了一抹微笑。
“你的朋友不仅很幽默,说得也相当深刻。”伊青仍然微笑着,语气里没有任何蔑视的意味。“只可惜他还没说完便被护士赶走了。因为他太吵了。”
我不禁莞尔。“他是很糙没错,但人很好。”我说。
“那你很幸运。”伊青说的很诚恳。
“幸运?”我神情呆滞,“幸运。”
“还是……你觉得自己很不幸?”她把手覆在我被针头划得伤痕猎猎的手背上——这是得知小岩死讯那一天我的杰作——柔声问。“因为受伤了,住院了,还要面临着绝症?”
她的手很柔软,也很温暖。“不是。这是我应得的。我……我不好。好在,”我抬眼看着她,“就要解脱了。”
“能给我讲讲你的理由吗?为什么认为你不好?又为什么认为你应该受伤,应该患病?”她直视进我的眼里。
那种镇定,柔和,甚至是有点慈爱的眼神几乎就让我有倾诉一切的愿望!然而,她是个陌生人,是个陌生的女人。我转开头,“没什么。”我勉强说。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有这样好的朋友?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那么好?这么好的人愿为你两肋插刀是因为你不好吗?”
我愣愣的看着她。
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很好,你值得?”
说完,她收回了手,坐直了身体。“好好休息,明天你的朋友还会来看你。别让他们太担心是不是?”她站起身,走出门去。
我……很好?我……值得?
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冲击着我。这是真的吗?为什么那么好的人肯做我的朋友?王政也是,姜卫也是,冬青也是,西敏也是。他们都非常好,他们也都是我的朋友。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他们也同样愿意为我。他们在我的心中极其重要,难道,我在他们心中也是一样的吗?
西敏,王政对我的担忧和关怀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我心蓦地酸痛无比,为了那些忧虑和关怀。
心绪慢慢平复了之后,我又开始思索我到底好在哪里。或许有真的有优点?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
一整天就在我这么思来想去中度过。
那个女人很神奇。在我入睡前得到了这个结论。
***
“早。”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就看到伊青端坐在昨天的位置。“看样子昨晚睡得不错?”她微笑着问,“今天的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不了,谢谢你。”我疲惫的摇摇头。
“那么……在这个美好的早晨你想要做什么?”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忽然有种厌恶之情。“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想做。请你让我单独待会儿好吗?难道没有别的病人要你照顾?”
在我恶劣的表现面前,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加的强硬。“什么也不想做?让自己跟废人一样躺在这里等死?!谭喆,你是我见过得最自私的人!”
自私?!我昨晚想过我的无数缺点,但独独没有自私这一条!“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说,“请你不要评判一个陌生人!”
“不是吗?”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吧!”
“我听说在你外出谋生的几年里,你家里的事务是历安岩医生一力承担的,是么?”
她逼视着我,我的呼吸困难。
“现在历医生已经去了,而他家中父母双亲具在。”她幽幽地说,“你的家里也有人殷殷地盼着你的归来,不是么?”
我的呼吸几乎停顿了——她再次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
“小喆,”她俯过身来,擎起我的一只手,“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身体上的病痛是一方面,心里的伤痛又是另一方面,”她忧虑的,真诚地看着我,“但是,请你坚强起来,因为,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你放弃不了的人迫切的等待着你的拯救。对他们而言,你是最重要的。别放弃你自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