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宁静无言的微笑,和留在她手上的温度一样,一直淡化不去。映入眼帘的次数若太频繁,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他出现以前的平静生活了,而心中那根被隐隐牵起的丝线会缠缚得更紧了吧?
绕了几条街,还是走到了崭新的程家面馆前,匡政挑选的店址和旧店不远,走两条街就到,但临近大马路,很引人瞩目。开张后座无虚席,叶芳芝推出的家常菜色新颖精致、不油不腻,很受欢迎,招牌面更是来客必点,匡政的想法是成功的,程家面馆很快就能远近驰名了。
她站在落地窗前,隔着一排绿色植栽往内看去,已过了一般人的晚膳时间,来客少了许多,还是有五成桌坐满;中式古典又现代的摆设优致不俗,和一般大众食堂般的面店有别,刚考完大考的程天佑也帮着在端盘送茶,脸上不再是从前的不耐;几名服务生穿梭来回,各司其职,一切都在运转着、活络着。她松了一颗悬挂的心,微笑地盯着弟弟出入厨房和外场的身影。
她的父亲可以放心了,母亲投入得有声有色,回到家连累都来不及喊就沉沉入睡。匡政说得对,她是幸运的,叶芳芝虽迷糊,自始至终从未把丧夫的苦楚带给任何人,她该相信母亲的。
「妳觉不觉得灯光色调该明亮一点,菜色会更好看?」
「还好,这样气氛比较──」她噤了声,惊回头。匡政笑着俯视她,带点疑惑,「怎么不进去我们的店坐坐?」
明知「我们」两个字没什么特别意涵,心脏还是有力的地跳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家路过,看一下我弟弟有没有在打混而已。」
「进去陪我吃碗面吧!我有事和妳商量。」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直接走进店里,叫住一名女服务生。服务生恭谨地唤声「匡先生」,歪着头觑看身旁的她;她下意识闪躲异样的注意,挪缩到他高大的背影后,他转头客气地问:「来点甜点吧!妳应该吃过晚饭了。」
她随口应着,神色不安地眼着他上了二楼卡座。他拣了个僻静的座位,不变的从容姿态,含笑的凝视,她过快的心跳奇异地渐又平缓下来。
她静待他开口,他垂目沉思,无声中,碗面送上,他拿起筷子,神色自若地吃着,速度比平时快些。她不解问:「你老是这么晚才用餐,对胃不大好吧?你最近好象瘦了。」
他停顿,对她的关注似有动容。「最近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拖晚了些,再过阵子会好一点。」
是什么事呢?她想问,却还是沉默,安静地不打扰他进食。看着碗里渐空,他温饱了胃了,内心涌起无端的暖意,她顺手递了张纸巾给他,笑问:「你找我有事?」她知道不会是多意外的话题,八成和店务有关,他们之间要产生别种关联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嗯。」他语气谨慎了些,眼神甚至微现恼意。「如果妳方便的话,不过不勉强,只是我自己处理……比较麻烦。」
「呃?」这可稀奇,他会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她?「你说说看,别让我掌店就好。」除了哄那群孩子,她什么本事也没有。
他顿了下,说道:「如果可以,麻烦妳和妳伯父说一声,如果有机会再见到家珍,请他……忠告家珍,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我和她是绝无可能的。家珍既然信妳伯父的看法,那么请妳伯父帮个忙,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一类的话就别拿来鼓励她了,坦白说,我很困扰。」
她愕张大眼,「不会的,那一次我明明听到大伯说你不会是她的……」程楚明表明得如此斩钉截铁,难道事后又换了个说法?通常助手大明请假她才会到佛堂帮忙,后续骆家珍的动向她并无法全盘了解。
「程先生的影响力不小,我明白有些人喜欢藉由命理之说得到鼓励或解惑,我没什么意见,但是毕竟这和我私人的决定相违背,我不想为了怕伤害家珍而给出空泛的承诺,所以,要请程先生帮个忙了。」
他说得温和委婉,她的两颊却在延烧,她想起了执拗而明艳的那团火焰,真要燎原,恐怕很难阻挡吧?程楚明到底对骆家珍说了何种蛊惑之词,令她对匡政迟不放手?
她难堪地致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
大掌盖住她搭放在桌面上的手,施力按住,「不用抱歉,和妳无关,是我麻烦妳了。」
她手颤动了一下,掌温炽热,眼光上移,一碗红豆沙奶酪忽然「登」声冒放在两人之间,伴随讥诮的笑声,「老姊,原来他们说的匡先生带来的女生是妳啊!我说呢,匡先生约会怎么可能选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妳不帮忙倒来这里当客人啊?」程天佑一手高举托盘,冷瞅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
她慌忙跳起来,推了程天佑一掌,「臭小子胡说些什么!我们在谈事情──」她转向匡政,勉力堆笑,「你放心,我一定会传达你的意思,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手心冒汗的同时,她以惊人的速度三并两步下了楼,脚步紊乱地跑出店门。紧绷的神经一松弛,懊丧同时降临,她在反射性地做一件她不明了的事,她在害怕什么?
精力尽失,她拖着两条腿漫走在骑楼,转个弯进了幽暗的巷口。背后有脚步追赶,肩头瞬间被有力地握住,「妳忘了妳的背包了!」
她回头茫然地从匡政手上接过背包,一时反应不上,手抚着额头,呆立着。「瞧我,真的昏了头了,谢谢你。」
她的活泼消失了,似心事重重,他好奇地托起她的下颚细审,「妳没事吧?妳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没事!」脸蛋在他手心里摇得似博浪鼓,长发裹住晕红的面颊,她咧开嘴,露出证明的笑,「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他表情不似被说服,但布满了会意的温柔,「妳总是这样让家人放心吗?我不是妳的家人,妳可以告诉我无妨,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的话。」
她面一僵,轻轻推开他的手。「匡政,骆小姐喜欢你不是没有理由的,你如果想脱身,就不能那么……」那样澄明如月的眼神,让她词穷了,她期期艾艾地挥手,「再见,我,我回去了──」
有人奔掠过来,截断了她的话尾,随手往匡政身上塞了一包黄色的东西,瞬时消失在黑巷里。他正要定眼细看,一股隐然的戾气随后涌至……
「往那边跑了,东西不在他手上──」
「东西拿来!」
一堆混乱杂沓的脚步从后面奔至踏来,如蝗虫过境,夹着一名男人低嘎的吆喝咒骂,她尚未看清情况,匡政迅速攫住她的手,向巷内狂奔。
她浑然不知为何要跑,但匡政的行动快得她来不及思考,后面似乎发生了一场混乱的巷斗,巷子是连接两条主要道路的快捷方式,窄而静谧,他们若站着不动,遭池鱼之殃是免不了的。脚步声和吶喊声没有减弱,尾随着他们,他们转东,人群就转东;往西,人群就往西,火烧眉睫的恐惧使她奋力迈步,紧拉住匡政不放,两人像连体婴,她颠踬了好几次,膝盖跪磨地面数下,他都未缓下冲劲,使劲拉着她疾驰如风。
蓦然,他向右一拐,拐进一条狭隘漆黑、堆满障物的防火巷,钻进尽头唯一的光源处。定眼一瞧,是一栋旧大楼的后门,他反手扣上铁链,通过穿廊,一个简陋的旅馆接待柜台赫然在左方出现。柜台内,一名发型卷短如黑人头的胖男人,瞇着三角眼端详气喘如牛的两人,大概以为是识途老马,也不惊慌,拖着懒嗓问:「过夜还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