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爱。
似曾相识。这是……
在他眼前死去的华聪……
我怔怔地凝视着布玩偶蓝宝石色的眼睛。
那一刻,我终于明了风早那颗眼泪的意义了。
第一个梦,那一夜,文风早做了一个梦。
暗夜的树林里,琉璃的月色像雾般飘动着。
跪在草地上,男人背光的背影。
女人白皙的指尖,聚捏着男人的肩头。
指甲深深陷进男人肩膊的肌肤里。
男人的背影不断摇晃着,发出像野兽喘气的声音。
男人的背影不断不断地前后晃动。
女人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男人的右臂,颓然垂下。
陷于恍惚状态的男人,猛然回过神来,倒吸一口气。
他的双手,正紧紧捏着女人幼嫩的脖颈。
披着长发的女人头颅,像断了线的布偶娃娃那样,朝左侧以奇怪的姿势垂下。
男人的十根手指,传送着像揉压着一团棉花般的软绵绵触感。曾经是温暖的、软绵绵的女人肌肤。
男人倏地放开手。
女人的身体骤然失去重心地向左边滑下,以匍匐的姿势,伏在草地上。男人呆呆地跪坐着不动,脸上一片濡湿。
最初,男人以为自己在哭,抬起头来,才发现那是天空落下的雨点。
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树叶上、草地上、女人的黑发上。
风吹过树梢,像女人凄凄的哭声,在树林间迥荡。
狂风扫落无数秋叶。
叶片在草地上沙沙舞动,像拥有某种意志般,降落在女人的发上、身上、脚踝上。
秋叶像怀着某种意志般,瞬间掩埋了女人的身体。
眼前只剩不由秋叶堆叠而成,女人身体形状的墓冢。
雨还是不断落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男人举起自己一双手,茫然地凝视着那颤抖着的十根指头。男人抬起头,向着雨夜的天空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文风早霍然从床上坐起来。
滴边口滴答滴效口滴效口。
是枕畔座台时钟的声音。
然而,他仿佛还是闻嗅到树叶和雨水的气味,渗染着房间每一个角落。
还有,女人肌肤的气味。
香如故。
第三章
第二天,风早一清早便出门了。他出门前谈了一通手提电话,好像是跟唱片公司的人约好在某间酒店咖啡室开会。
我待他出门后,立即打开他的手提电脑,用搜寻器搜寻“华憧”的名字。
风早在喊的名字不是华聪,而是华憧,我终于想起来了。
华憧是本地新晋的年轻设计师,披着一头及至臀部的飘逸乌黑长发,眼瞳闪亮,外形自信亮丽,予人很有气势的感觉。
她为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布玩偶宝宝命名为Little-BlueEyes,就是那个有着胖嘟嘟的雪自身体,兔子耳朵与蓝宝石色眼睛,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爱的布玩偶。
有一阵子,亮丽的华憧和LittleBlueEyes常常出现在各类杂志的访问报道上。
华憧在一年前去世了。
因为是在精品店附近街道发生的交通意外,所以我留有印象。
那时候,美姬才刚刚来店里工作不久,听见附近街道传来救护车的警号声,就跑出去八卦,第二天还把报纸上的新闻报道递给我看。
电脑屏幕的搜寻器出现了三十多则与华憧有关的报道。
我选择了其中一则报纸新闻档。
我定定地瞪着荧幕,倒吸一口气。
华憧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晚上,晚上七时稍过,在我发生意外的同一个地方被汽车撞倒的,送院前已证实不治。
我和她,一年前和一年后,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遭遇交通意外去世。
警方当时的调查结果显示,发生事故时,行人信号灯亮起了红色灯号。因为是华憧不小心冲过马路而被撞倒,肇事司机没有被起诉。
昨天晚上,风早是为了悼念逝世的女朋友而前往那儿的吧?却遇上了我的交通意外怎会有那样的巧合,我完全无法思考。
一年前,发生意外时,风早跟华憧一起吗?
风早昨夜曾经说:“为甚么我要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那是说,他当时跟她在一起吧?
如果是那样,为甚么他们不是好好牵着手走路,只有华憧冲出马路遭遇意外?
我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人们总爱说,在相同的地方重复发生类似的意外,就是幽灵在寻找替身。
可是,华憧的幽灵没有在我面前出现喔!
事实是,我连一个幽灵同伴也没遇上过!
如果我不是因为华憧的幽灵在寻找替身而遭遇事故,那到底为甚么我会在一年后的同一天,在同一个时间和地点,跟她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我们死亡状况的相似度,简直令作为幽灵的我也不寒而栗!
这其中,到底埋藏着甚么意义?
无论我如何苦思,也找不到答案。
在风早家里百无聊赖,我双手痒痒的,好想把他的家执拾干净,但又怕吓着他。
所以,那天晚上,当风早回家后,淋过浴坐进沙发里喝啤酒,突然抬头看着虚空跟我说话时,我差点被他吓破胆!
虽说我已经是幽灵了,但被人类那样作弄一点也不有趣。人吓幽灵,是会叫幽灵非常伤心的。作为幽灵的面子也不知往哪里放。
“你……一直在这儿吧!”
那时候,我正抱膝坐在窗台上,羡慕地望着风早手上的啤酒罐。
我也有在工作回家泡澡后,喝一罐冰冻啤酒的习惯。
那样的时刻,实在太幸福了!
我默默在我心里的幽灵记事簿内,记下第三项幽灵所受的不公平待遇:山走路要靠边站,公车没有适当的位置安排,没有啤酒喝!
就在我想像着啤酒罐里冒着漂亮琥珀色泡沫的冰冻啤酒,恨得牙痒痒时,他突然抬头问:“你……一直在这儿吧?”
那是我变成幽灵后,风早第一句跟我说的话。
“你看得见我?”我呆呆地坐直身体,拉拉因为坐得很没仪态而退至大腿上的短裙。
但风早没有反应,视线也没有投向窗台这边。
他仍然握着啤酒罐,望着半空,差不多是玫瑰花造型吊灯稍下方的位置,喃喃说:“你在吧?”
我开始怀疑他真的是神经病了!
他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在跟华憧说话吧?
像昨晚他打那通没有人会接听的电话一样,在跟他“心眼”里的华憧说话?
“我不知道你叫甚么名字……”风早顿了顿,把啤酒罐放在茶几上,擦擦手掌,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我……昨晚……把你看成另一个人了……我女朋友……一年前的平安夜……被车子撞倒……我的脑筋一时混乱起来……我……蹲在你的遗体上哭了……仿佛看见一躺在我面前的是她……”
风早说话含糊不清,要不是我早明了了个大概,一定听得一头雾水!
这么羞涩内向的男生,跟外形有点像女中豪杰的华憧是恋人,真是令人意外!
风早让我联想起在学校里时常被欺负的弟弟。
或许我们曾深深喜欢过对方,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恋情,却没有爱。
恋是乐园,爱是天堂。
我和阿贤,曾经携手站在乐园里,遥望过天堂的入口,却进不去。
“那时候,华憧说,我是个只懂被爱而不懂怎样去爱的男人。”风早茫然地眨着眼。“她说,气我们都弄错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开手让我自由,自己也去找那个你会交出真心去爱的女人吧!那个她,一定在某处等着你。乞风早猛摇头。“或许是被她说中了痛处,我才生气地甩开她的手跑出马路。我根本不知情为何物,却恼羞成怒地生起气来,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