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在拍摄现场,明明谁也看不见我啊!摄影师透过镜头看不见我,一直望着荧幕监察器的风早也看不见我。
但是,我的确被逮个正着了。
在黄昏的魔术时空里,在日与夜交替的短暂时间,有好几十秒,我的幽灵影像烙印在数十格菲林片中。
这世界上,果然存在着幽灵照片、录影带甚么的。那不是无聊的小报胡乱作出来的荒诞故事,不是有谁在底片上动了手脚,也不是某种光影偶然结合产生的幻觉,我,的确存在于那儿。
风早望着荧幕里的我,没有露出半分害怕的表情,只是一忽儿笑,一忽儿哭。
因为我跳舞的姿势太笨拙滑稽了吧?他捧着肚子笑得哭出眼泪来。
风早一直定定地凝望着荧幕,又哭又笑。荧幕中的我,正厚脸皮地把脸蛋贴着镜头,给自己一个大特写,朝镜头单着眼睛眨了一下,然后退开捧腹大笑。
风早缓缓伸出手,摸了摸荧幕上我的脸蛋。
“这就是奇迹吧?”风早语带哭音地望着在荧幕里活蹦乱跳的我。“我们一定没有问题的。”
我吸着鼻子,难为情地望着荧幕中自己像笨蛋般的举动,站在风早身后,把双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风早的肩膊一震。
“啊!我好像……感觉到你了……”风早吸着鼻子说。
我闭上眼睛,发出像叹息般的声音。
“我好像……感觉到你了啊!”风早激动地说。
我抬起下巴,不让眼角的泪水滑下来。
“一定会有奇迹出现。”风早说。
这已经是奇迹了。我想告诉风早。
这是神明送给我们,像奇迹般,最后的礼物。
那一夜,我一直躲在风早的床底下睡。
是的,到最后,我还是像妈妈所说那样,变成了住在床底下的幽灵。
和我太亲近的话,风早会更快地一点一滴地死去吧?
“你明明在这附近,躲到哪儿了?”感应愈来愈灵敏的风早,把枕头和棉被铺好后,似乎察觉到我没有钻进被窝,一直望着虚空昵喃。“祝染林,不要跟我玩捉迷藏!
你出来呀!昨晚你不是答应我,绝对不会离开,绝对不会在我面前消失不见的吗?你不要听那些家伙们的话。他们甚么都不知道,甚么都不明白……”
我一直躺在状底下,举起手,摸着床底木板的纹理。
隔着薄薄的木板和厚厚的床褥,风早的身体就悬浮在我眼睛稍上方的位置。
就算闭上眼睛,我也可以看见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窄窄的肩头。
削瘦单薄的背。
微微向外弯曲的膝盖。
长着一颗淡褐色痣的右脚板底。
不过,睡在风早身旁时,我最喜欢看的,还是他的下巴。
睡觉时,会一点一点,慢慢长出淡黑胡须的下巴。
充满生命力,在黑夜中,一点一点像魔法般出现的胡须。
像是有某只神之手,把他的下巴当成画布,在静夜里悠然地画上一笔又一笔。
过去两个夜晚,风早熟睡后,我一直看着他的下巴发呆。
我想像着神的天使们,每天晚上拿着像迷你洒水器的可爱银具,来到风早床前,灌溉着那很肉感的下巴。
想像着那光景,就觉得好感动。
因为,风早还活着。
而活着是那么美丽。
第七章
“水没有流进眼睛里吧?”老人弯着佝傻的身躯,调校着水龙头流水的温度。
仰坐在摆放于浴室盥洗室前塑胶椅子上的婆婆,闭着眼睛轻轻摇头。
“对不起!我连洗个头发都没有力气了。”婆婆蠕动着布满皱纹的嘴角说。
老人的右手有点吃力地提着胶管子,用左手轻轻抹着婆婆额上的银发丝。
“老夫老妻了,干吗跟我客气起来了?”老人微笑着摇头。“你的头发,跟十七、八岁时差不远呀!还是那么柔软。”
闭着眼睛的婆婆笑得肩膊抽动起来。说甚么笑话?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了。”
“银色更美呀!”
“你几十岁人了,害不害臊?不要以为我老记忆就变差了,我的头发是甚么时候变白的?还不是你被那个女人迷住时,我等你回家等得头发都白了!人到中年,还要被个年轻女子玩得团团转!”
老人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陈年旧事,还提来作甚?”
婆婆睁开眼睛,一双淡灰色的瞳孔,仍放射出清澈的光辉。
“对你是陈年旧事,对我可是犹如昨日!我当年真笨,趁自己还有一点姿色,怎么不单你一样一走了之!”婆婆半玩开笑半认真地锐。语音含糊地说。
“就不明白为甚么我要对你那么死心眼!十几岁就被你骗了,一直到老!”婆婆言若有憾,嘴角却挂着微笑。
“不要翻我旧账了!我这是叫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们加起来都百多岁了!将来作古,下世再讨你当老婆,让你丰衣足食,好好补偿你。”
婆婆叹口气。“我才不要!我才不想再那么费力去爱一个人了。我年轻时对你,就像失心疯般,从一开始就被你吃得死死的,为你流了不知几多吨眼泪。就当是我前世欠了你,下一世你可再不要找我了。我已经累死了。”婆婆语带曦嘘,却还是脸挂微笑。
“我可没见过八十岁还那么漂亮的女人,我才不会放过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老人轻轻地揉着婆婆的发丝。
“你这个人,就是会耍嘴皮子!”婆婆叹口气,凝望着老人的眼瞳。
“所以你就原谅我吧!”老人危颤颤地芎下身,把脸贴近婆婆,吻了她的额头。
“为甚么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婆婆的双眼渗出温柔的笑意。
两人凝望着彼此,仿佛凝望着缓缓流过的的时间之河。
过去、现在与未来交织的时间之河。
风早在凌晨倦极入睡后,我偷偷打开他的笔记簿型电脑,登上互联网站,登入我网上户口。
幸好,我虽然已经死了,互联网户口还没有被撤销。我从网上相簿中选了一张自己的照片。
我再回到风早电脑的桌面,搜寻他储藏在硬碟里的图片档案夹。
图片档案夹里的照片少得可怜!
不过,我还是找到一张他的大头照。
照片中的他好像比现在要年轻几岁,却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紧张兮兮地瞪着镜头。可能是大学毕业时用来应徵工作的范奉相片吧?
我把自己和风早的照片调度出来,并排放在制作图片软体视窗内的左右两边。
我也想送风早一份礼物。
同时,我暗暗跟自己下了一个赌注。
这份礼物,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
电脑屏幕的光粒子,仿佛在我眼脸内跃动着。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睁开眼睛,颤抖着手,缓缓移动指头,按下了那个决定我们命运的执行键。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屏幕上的彩色粒子,映现在我眼瞳深处。
风早早上醒来后,发现蓝眼娃娃不见了,发疯地四处寻找。
昨天晚上,风早睡觉时,蓝眼娃娃是放在我那边床铺的位置的。但今天早上,我拿走了她。
风早把原本执拾好的公寓又翻得乱七八糟。
“你躲在哪儿?干吗不理睬我?我知道你还在这儿。你默不作声地一直在想甚么,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把娃娃放哪儿了?你快出来啊!”
风早拉开了全屋的窗帘,把床和沙发翻倒,又打开了所有衣物柜、橱柜、唱片柜,连冰箱门也打开了!
如果我不是在哭的话,一定会捧腹大笑,因为这个人脑袋真是单纯的!就算我是幽灵,也不会抱着娃娃躲进冰箱或唱片柜那种地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