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周的事情。不说话应该与这个无关。」他以一种比我更心平气和的语气分析道。心平气和得让我极想抽他一耳光。不过,看他虽然英俊潇洒又多金(我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却不太面善的模样,我很怀疑曾经抽过他耳光的人现在是否还能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世上。
「那么,可否请教一下:令弟半年前因为某种原因拒绝讲话的时候您有为他请过医生吗?效果如何?」我极力维持着自己温和的专业形象,想通过追述那少年过去的心理问题,找到诱使他与我沟通的契机。不管我要解决的是校园暴力或是其他什么问题,首先第一步还是要跟他有交流才行,不说话可以用写的,但起码我得知道问题的症结。
「有请过医生。不过他拼死极力拒绝,所以就没勉强。」
「哦,可以理解。」我点了点头,看样子这人还算是个愿意为亲人着想的哥哥,「那么这一次……」这一次不会也半途而废吧?这样也好,还是把文教授推荐给这个大麻烦,她是专门做青少年发展心理咨询的,比我合适,更重要的是:我还想多活几天。这种强势的不知道有没有做什么不正当职业的哥哥,万一他老弟弟在这里没任何起色我不就玩儿完了吗?我在心里嘀咕着。
「因为他割腕,所以我不得不强迫他来。这一次,不管他是否愿意,我都不会再妥协。我弟弟就麻烦你了,贾医生。」
「不客气,虽然不能保证结果会怎样,但是我会尽力的。」我一面开着小差一面微笑着,职业性的条件反射似的回答。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割腕』?看样子问题不轻啊——管它的,接下来就该轮到文教授伤脑筋了,嘿嘿……『麻烦你』?恩,麻烦我……麻烦我?!啊!
难道,他的意思是说他已经决定让我做他弟弟的医生?!天……啊!!不要啊……
***
终于,结束了。
在说明了心理咨询的保密原则,每次咨询时间为一小时,并且约定了每周咨询两次之后,我终于结束了同那位冷冰冰的李锡铭先生的首次谈话,这使心虚加心颤的我感到无比轻松,但是当我低下头来看着手上那两页在谈话过程中记录的关于他弟弟的提纲性个人材料时,突然感觉到一种像乌鸦般昏天黑地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
『李希文,美籍华人,一个月前回到中国念###贵族中学初三。』
我说,你是什么人不好?非要是美国人!你知不知道这样在咨询过程中很可能因为文化背景方面的原因造成沟通阻碍?也不知道你中文理解能力究竟好不好虽然你哥说还好——反正我英文是不太好啦,只有凑合了。然后,有手有脚好好的还念什么贵族学校麻简直是浪费爹妈的钱!你不知道贵族中学最容易发生欺负事件啊?一个月前回到中国,也算是重大生活事件,生活都还没适应去念什么书,真是吃饱了撑着自己找罪受。还有还有,为什么是初三呢?处于反抗期的孩子最叛逆最难搞定了!你就不能是最崇拜权威的小学生吗?萝卜头似的小学生多可爱啊!光看着我的白大褂就会乖乖听话了。初中生……唉,总之一句话:麻烦!
『三天前因为哥哥突然出现在学校教训同学甲而割腕;一周前被同学甲欺负;一个月前从美国到中国生活环境突然变化;半年前因被绑架受刺激而失语;四年前父母意外去世;七年前从中国去美国;八岁之前一直被寄养在无任何血缘关系的父母的朋友的亲戚家。』
哇靠!有这样的曲折生活经历如果没一丁点心理问题那才更奇怪呐!谢天谢地,幸好我只是生在中国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没有这种世家子弟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激情人生,虽然偶尔会为生计发愁但是睡在床上从来不用担心自己是否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伟大的主,小贾在此热泪盈眶的衷心感谢您,感谢您给了我一个虽平淡却安稳的世界——在金钱方面强过乞丐,在精神方面胜过富豪,我希望就像这样平平安安的过一生。阿门。
我难得一次的诚心祷告着……(多年之后贾某才知道当时并不是上帝耳背没听到我的祷告,而是我自己说迟了。从遇到李锡铭、李希文两兄弟的那历史性的伟大一刻开始我的生活就从此不可能再平淡而安稳——我泪……)
***
接下来整整三天我只接待了几个问题小小的无关痛痒的求助者,清闲得厉害,不过就算再清闲业余时间我也没去研究李希文的问题。心理咨询师就像是一个垃圾桶,我会随时准备超厚保证不破的垃圾袋接纳来访者的心灵污垢,但是,向来比较专业的我从来不会把垃圾袋背回家,它只属于心理咨询室,每次出门我都是潇洒的衣袖一挥绝不带走任何尘埃。
直到约定的那日即将来临时,我才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我,身为玉树临风聪慧机警谈吐不俗的新一代专业心理咨询师,我居然会在来访者上门的前一天感到莫明的紧张和烦躁,不仅入睡困难甚至还有胸闷气短心跳加速等植物神经功能的不良反应!这是典型的焦虑情绪啊……看样子,我不仅把垃圾袋背回了家,还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自己身上……呃——恶心!
怎么会这样?!我果断的一掀棉被坐了起来——恩。有必要立刻做一次自我分析。
焦虑是因为明天的咨询——李希文的问题棘手,担心失败——担心失败的原因是害怕承担后果——后果是李锡铭可能会因此做出不好的举动——不好的举动可能是……——无。
无?无……嘿嘿,我说小贾啊,小贾,你脑子真的秀逗了。咨询失败了又如何?那家伙就算长得再凶恶十倍百倍,也不可能把你剁了泄愤吧?中国是法制社会啊,伟大的无产阶级人民之间是多么的安定团结,和和气气——怎么可能有问题嘛!再说了,其实他弟弟割腕也并不是那种一刀下去就喷泉似的冒血的自杀,只是浅浅的在手臂上划了十来下的自残而已,这种问题一般来说是不会出人命的啦。安啦,睡觉!
我面带微笑,心安理得的香甜入睡了。睡梦中有个人在小声对我讲:亲爱的,李锡铭可不是中国人,而且也不是和蔼可亲的无产阶级人民哦!
梦中人的话我仿佛是有听到,但是,梦醒后就忘到了九霄云外。谁又曾想过,一失忆会成千古恨?要早知道说什么我也不会忘的!
***
下午四点整,李锡铭一分不差的准时进了我的咨询室。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西装,那种灰色相当特别,看起来就觉得很舒适想必手感也不错,当然,那价钱肯定更好看,估计会好看得足以使我晕倒。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前两日在王府井看上的一套浅蓝灰西装,那套明显没他这个好,却还要两千多块而且不打折!我没舍得买,但是心里又一直挂念着——我穿那个看起来超帅的啊!……做个有钱人真是好,想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
「李先生相当准时啊。」我压抑着咬牙切齿的冲动对他温柔一笑。这种准时得过分的人一般都比较谨慎、自律、刻板……你以为我在夸你准时啊?错!我在『祝愿』你改天去得个强迫症玩玩,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