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也下车了,低头站在我面前。「是我的错,Sorry。」
「没事的……我只是想走一段路回家……」我摇摇头,鼻头有点酸。「到这里就好,你们回台北吧。」
杰笙拍拍小伍的肩膀。「大家都累了,先休息几天,有话晚些时候再说吧。」
想起这几天小伍对我的温柔体贴和照顾,心头一股隐隐的痛意又起……我上前一步,主动环抱了他。
依旧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谢谢。」我在他胸前低声的说。
他搂紧了我,眼眶有些水气。「你这个傻瓜。」
放开了他,我看着杰笙,他也看着我。
这个原本是温文儒雅的上进青年,才几天时间,脸色竟变得如此苍白,中等的身形顿时瘦削单薄许多。我伸手向他,用力的抱住。
他摸着我的头发,脸上几日未刮的青髭刮过我的脸颊,微微的刺痛直达心坎。「杰笙,我们都要很坚强的继续生活下去,对不对?对不对?」
一只手拍着我的背,他低声的说:「我会的,你也是喔。」
「我会的。」我用力的点点头,指着他的脸又说:「那个胡子要刮啦,阿真讨厌大胡子。」
杰笙终于笑了。
小伍也跟着笑了,他靠过来,我们三个人拥抱在一起,好久好久。
第五章
阿真走了,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像是一场梦,一场太过真实的恶梦。
对杰笙而言,这不只是恶梦,更几乎打垮了一向沉稳笃定的他。我以为杰笙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心灵城堡,永远展开有力的臂膀,给我们温暖的抚慰和拥抱。
但是,城堡的水晶灯,也有熄灭的时候。
我常在夜里接到他的电话。「小安,对不起,又吵醒你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接下来就是回忆时间。
「你知道吗?也许你当时的提议是对的。早知道阿真只剩这些日子,我一定会让小伍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小安,我真后悔。」
「不,不是这样。没有人能知道明天会是如何,这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小伍未必真能让她快乐。」
「但是我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其实并不快乐。她只是假装着,而我……」杰笙停了几秒,艰涩的说了:「而我,也一直假装自己有能力让她快乐。」
「杰笙……」我在电话的这头沉沉的叹气。
有时则是换我诉说自己的懊悔。
「我其实很介意她隐瞒了喜欢小伍的这件事。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哪件没跟她提过?可是她呢?她是怎么对我的?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怎不叫人生气。」
「所以你不上台北看她,是因为生气?」
「有一部分是。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透明人似的。而她呢?我好像并不是真的了解她。但是现在,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小家子气的想法,如果能早一点,早一点……」说到这里,心底的伤口又一点一点撕裂开来了。
「早一点怎么样?」
「如果能早一点想开来,至少还能再见一面,甚至两面、三面……」
「要是能早知道就好了。小安,为什么我们没有预知的能力呢?」换他沉沉的叹气了。
我们的对话大抵都在懊悔与无意义的感叹,说来说去都是这一些,但是可以说上很久很久,说到最后彼此都困倦了为止。
这算是一种治疗吗?
小伍则是另一种。
他每天都会打一通电话给我,内容通常是抱怨台北多雨的天气,或是还在施工中的捷运工程,有时连医院便当也会变成攻击对象。
「这里的饭盒菜真难吃。你有空的时候,上来陪我吃个饭吧,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死于营养不良的。」他说。
我只是笑着。「不如请林妈妈送爱心便当吧。」
「你这人没心肝吗!」他咬牙切齿的说。
我们之间不谈情说爱,只拿一些不怎么要紧的生活琐事来当话题,试着让气氛慢慢回到从前的温度。
只是,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我的心底始终有着说不出来的距离感,很难……很难再让彼此的心靠近。即使如此,我依然刻意保持着像是朋友般的相处模式,也许过一段时间之后,心口的伤痛慢慢看不见了,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不会错过,也不会有遗憾……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年初三早上,我陪着杰笙上山一趟。
不过是相隔两个星期罢了,杰笙明显憔悴许多,削瘦的脸颊,使得下巴显得更尖了。袅袅香烟中,他自顾自地对着牌位说个不停,我只能傻傻的陪站一旁。
坐落在靠近中央山脉的寺院,前后左右都有着好风景,倚着雕花石栏,杰笙落寞的望着远方,沉静了好一阵子,才说:「小安,下星期一,我要去多伦多了。」
我惊骇的望着他。「为什么?那医院呢?」
「我已经办好离职了。」他淡淡的说:「宋爸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资格再当医生了。」
「他是胡说八道,你还真的相信?」
「不。自从阿真死在我的怀里之后,我再也无法面对任何一个病人了。小安,我觉得自己再不离开这里,大概很快就会活不下去了。」他指着胸口。「我这里生病了,就当我是去多伦多养病吧。」
我的鼻头很酸,胸口阵阵抽痛着。「那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摸摸我的头发。「傻瓜,你还有小伍啊。」
「那不一样啊。」
「当然是不一样。」他搂着我的肩膀,微微一笑。「和他继续走下去吧。至少还有你们是幸福的,这样我就安心了。」
「你安心个什么啊……」我转过身抱着杰笙,眼泪慢慢的滑落下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环住我,深深的叹了口气。
杰笙天生有一股笃定沉稳的气质,在他的怀抱里,格外令人觉得温暖而心安。而这样的臂膀即将离我远去,往后若是思念阿真时,我该何处去寻得这般安抚的力量呢?
想到这里,我更用力的抱紧他了。
「以后有空就上来替我看看阿真,嗯?」他拍拍我的背说:「我可会常打电话监督你喔。」
我没有回答,长长的静默中,只听见自己惶恐的心跳声。
年假结束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747大鸟载着杰笙飞往另一个国度,我终于提出辞呈,在乡下工厂找到一份业务的工作。
虽然是个盖在田野间的工厂,不过工作内容倒是颇具挑战性;除了得和日本客户打交道,也得负责日本区的年度行销企画与市场分析,逼得我不得不早出晚归,把精力全耗在其中。
冬去春来,我逐渐熟悉这样的日子。
「这样好啊,星期一到五专心工作,周末上台北,刚刚好。」小伍笑着说。
「才不呢,我累死了。」我不客气的打了个呵欠,嘟喽着:「好困,有空再聊吧。」
「哼,诅咒你迟早变成猪。」
笑着挂上电话,转身打开电脑,照例打了封信给杰笙。
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大约也是新工作如何磨人、家里的宝贝狗儿如何逗趣可爱,或是学会哪道新菜、又看了哪些书听了哪些音乐,有时也带上几个冷笑话,琐琐碎碎拼凑成一封传过去,两三天就得来这么一回。
杰笙也不嫌弃,总是很认真的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还颇得意的附注着:我有的是时间,既然寄信不用贴邮票,不多写点怎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