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在此岸嘎然而止,两手攀住栏杆,气喘吁吁地上爬,两脚一沾地,见到盘胸而立的他,错愕地瞪眼。
「半夜两点钟,你又作恶梦了?」他拂去她眉睫上串流的水珠,不似责备。
「对不起,又吵醒你了,我以为两点了,你应该睡熟了。」她歉然地除去泳帽,胸部仍在喘伏。「我在为运动会练习,前阵子休养伤口,生疏了一段时间,现在想办法补回来。」
他暗讶,为了一个小小比赛,她竟如此卖力!「为什么不白天练?你该多休息。」
「白天太阳太大,对伤口的复原不好。」她笑笑,「成医师,这是你的吩咐啊!」
他微怔,发现她脸上已没有了美容胶贴,幽微的后院照明灯下,那条细疤仍能轻易辨识。她仰高脸,不躲不避,他掌指托住她右颊,拇指划过那道粉红色疤面,张明莉的巧手的确不容小趋,那已是余留下来最轻微的疤痕了。
「擦些淡化色素的药,慢慢就看不清了。」他轻声安慰。
手掌没有松开那湿滑的颊,反而两手一起捧紧,渐渐拉近彼此距离。
「成医师,」赶在上方的唇降落前,她启口了。「别再送花给我了。」
他僵滞着,黑瞳里是她坚持的神情,他并未恼怒,只轻掀唇,「为什么?」
她一字一字,清亮地说着,没有半点含糊。「你的纪录里,不需要再添加我的名字,我是其中最不起眼、最不被记忆的一个,无论你选择我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不会当真的。」
「你是最亮的一个,我最想要的一个——」
她有力地截断他,「你不怕林大哥眼中的我才是真的我吗?也许我真是如此恶劣,连自己都不自觉,你这样很冒险——」
他摇首,「这一生,每个人都在冒险,差别在大小,没有人可以预知抉择的结果,我相信自己眼中的你。」
她微微动容,吸口气后道:「成医师,你看清楚,我是一个普通的、从不做过多奢求的女生,从我六岁踏进方家那天起,我就明白,唯有如此,我才能平静地长大。我的生母改嫁了,方家是我不得不的栖息地,父亲的原配恨我,是理所当然,我不可能在她身上要求她生不出的母爱;她疼姊姊和弟弟,是一个事实,林大哥说得对,我不能再求更多。爸爸不顾一个家裂解的可能,把我带回家,已是妈能容忍的极限。一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不能拥有最美、最珍贵事物的感觉,那是我的命运,你不能打破这一点。我是一个很普通的木匣子,盛不了太贵、太亮眼的星星,一旦摔着了,碎了,星星若回到天上,我就再也恢复不了原状了,我不能承受这种事发生。成医师,你瞧,我这只木匣子,背腹都损伤过了,怎么能接受你这颗星星?」
他微笑,淡然的表情出乎意料。「星星吗?我是一颗假钻罢了,哪能配称星星?我以为你并不以貌取人。」
「你的人,由里到外,都是我忘尘莫及的,把你交给我,我会烫手的,真的。」她咧嘴,白齿闪闪,却笑不由衷。
「方楠,你在怕什么?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这些有形的条件,你一提再提,是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我,还是因为我那些浅薄的感情纪录,令你根本不把我放在你的选项里,而编织这一堆理由?」他语调略沉,锁住她每一秒神色变化。
她眸光疾闪,偏低着脸,轻描淡写道:「如果你快乐,我对你感情的选择没有意见;再说,我连恋爱都没谈过,怎能明白你的选择?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不是吗?」她保持浅笑,「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该一直赖在这里,我快毕业了,找到全职工作后,我会尽快搬出去。我都先预告了喔,没有让你措手不及,你可不能去找林大哥的碴,我带给你的所有麻烦,都要慢慢结束掉。」
她说完,下挪的视线只看得到他的喉结,牙齿紧扣着内唇,身上的水气在夜风中蒸散了,湿垂的发黏贴着颈背,不是很舒服,但面孔紧扣在他双手里,她动弹不得。
「如果,你说的都是由衷之言!就看着我,不用怕。」
她顿停片刻,吸口气,抬眼相对,重新落入他的凝视中。
「你从小到大,试过把一切防备放开,单纯的享受眼前的、手里的美好,就算只有五分钟也不要紧,在那小段时光里,全然的,置身在拥有的喜悦里吗?」他问。
她倾着头思索,小脸像躺在他手心里。「唔——印象深刻的是,小三时,有一次妈带回来一个没拆封的娃娃,漂亮极了,是陶瓷做的脸,丝缎蕾丝缝成的宫廷礼服,我一见就忍不住爱上了。那阵子,姊姊参加钢琴比赛得了第二名,虽然隐约知道是要送谁的,还是忍不住啊!」她喟叹着,「我趁妈去接姊姊下课回家时,把外面的透明塑胶盒拆了,拼命摸着、抱着,像是属于我的一样,我开心得头都晕了!那短短的时光,真是难忘,我的心跳得快蹦出喉咙了,我从没那样快乐过,到现在都没有。」
她眼里闪着泪光,不再说下去。那段快乐,结束在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里,从此,抑制想望,成了她的习惯。
「你没能拥有那娃娃,但是你没有忘记过那个快乐,对吧?」他低柔着嗓子。
她点点头。她也没能忘记紧接而来失去的痛。
「方楠……」他圈住她,拥纳潮湿的身躯入怀。「从这一刻开始,把一切都放开,别管时间延长到何时,就这段时间,你想起的,是无法取代的快乐,是我带给你的,谁都夺不走。」
她很快摇头,「我不能——」
「你能!」他低下头,唇印上那条微痕,沿着痕身移动,像是用吻补缀有了裂痕的娃娃,温柔而投注。
「成医师?」她凉湿的颊被他软热的唇熨暖,一阵悸动电流窜过身体,她紧张地揪住他衣角。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不在乎那道疤痕?
他的吻最终落进她的唇间,一点一滴深入、探取、纠结;有力的臂弯扣紧她的薄腰和裸肩,几乎没有缝隙地与他密贴,泳衣上的湿意染上他的棉衫。他间歇的叹息传进她耳里,彷佛得到星星的是他。
「为什么?」她不断地在他唇边问,呼吸开始加速。「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她加重口吻,踉跄退后,藉着那重复的四个字强化心念。她不爱他,现在、未来都不可能。
「你骗自己骗习惯了,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感受了。」他垂视她,洞穿她眸底的伎俩,体谅而不尖锐的。「方楠,我却爱你,在你用刀划下脸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不想放开你了。」
她热泪瞬间涌眶,几乎不能自持地倚在他圈起的臂肘上。那简简单单的宣示,却像陡升的海潮,向她席卷而来,她头一次,如此接近诱惑,而不能反身逃跑,她闭上眼,不去承接那亮如灿星的注视。
她咬住牙根,「你不能这样,你在诱惑我,你——」
「我在说实话,不是诱惑你。」他抚摸她肩后湿软的长发,手指穿过发丝,按捺在背肌微凸的肉纹上,颤栗向四肢百骸传递,她猛地睁开眼。「你身上,留下的这些印记,都是为了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