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突然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他方向盘往右一旋,紧急滑出快车道,拐进路边临时停车位上。她被猛然左晃右甩,怔怔地瞪着不知哪根筋打结的男人。
「成医师,怎么了?」他停车的技术很好,一分不差,但她的魂也快吓没了。
他摘下眼镜,松了安全带,陡然朝她欺身过去,一张放大的俊脸离她仅仅十公分,两人鼻息交融,四目交接。车子停在灯火辉煌的热闹街市,她倒是不怕他会轻举妄动;况且,她压根也不相信他会心血来潮对她产生兴趣,但这个动作太突奇了,她满脑子不解。
「看着我。」他微启唇,一脸岸然。
「我正在看啊!」靠这么近,她还能看哪里?
「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感觉?哪一种?」他在做医学测试吗?
如果要经过提醒,才知道他意指为何,那么肯定她是没有任何特殊感觉了。
「我的脸,对你一点作用也没有吗?」他从未想过会问女人这个问题,多数答案可以直接从对方眼神得知,何须烦劳他开尊口。他从不自恃这张脸孔带来的瞩目而心生倨傲,那仅是一张皮相面具,模糊了人与人间关系牵系的焦点,好处不会多过坏处。他仅是好奇,眼下这个女人,可以对外貌毫不介意动心吗?
「作用?你是指,小鹿乱撞那一种?」他何时对她的反应起了介怀了?
「差不多。」
「呃——」她双手为难地抵着他的肩。「你,可不可以离远一点?太近我怕口水会喷到你。」对着临界于恼羞成怒的表情实在很难说得上话。
他拉远间距,仍瞅着她不放。
「要听真的还是假的?」她陪小心问。
「我看起来是个很需要听假话的人吗?」已失去耐性。
「这倒也是。」她支着腮,认真地想了一下道:「其实,说没有感觉是骗人的,第一次在张医师那儿看到你,是——有点吓了一跳。你也知道,多半医生要好看不大容易,我——那次是心跳快了那么一点,不过,看了几次也就习惯了,这大概就是边际递减效应吧。所以,我其实是很佩服那些疯狂的影迷们的,可以为心爱的偶像做这么多事。」
见他不置可否,她起了歉意,「我很无趣吧?我自小就是这样,很难疯狂的爱上一样东西,因为,爱上却得不到的痛苦很难捱,所以我就常常训练自己,看见漂亮的玩具或衣裳不要看太久,转头就走是我最常做的动作,久而久之,还真的挺有效的,童年里让我失望的事也就越来越少。不过,我也越变越无聊,女孩子都不大跟我玩,我没那些漂亮的玩具啊!我只能跟男生玩骑马打仗的,因为脏兮兮的,不美,他们也不挑剔。」
他静默良久,各种杂陈的心绪在涌动着、滋生着……两次吻她,事后见了面她都能处之泰然,不见她别扭,本以为是她的表面功夫使然,此刻听起来,都是源自于她对美好事物抗拒的训练吧!这样的训练,会是泪水累积成的吗?
他戴回眼镜,扣紧安全带,转出停车位。「找个时间回你家吧!」
她稍稍诧异,他的问题有头无尾,瞧他也没有被取悦的模样,却还是愿意陪她回家一趟,那个女病人说的没错,他皮相下的那颗仁心,比他的脸还吸引人。
这微小的发现,让她起了小小愉快,来医院前的烦恼很快被抛诸脑后。
第五章
她蹲在轮椅旁,细心地替男人已切除右肢的下盘盖好薄被,再起身推开窗子,让新鲜空气透进昏暗的斗室。明知门口有双眼睛在虎视耽耽,她仍倚在男人耳旁,嗓子压得极低,「爸,这钱给你,你想吃什么,叫小弟替你买,要藏好喔!」
她背对着门口,将一叠扎好的钞票塞进头发己半花白的父亲手中,不舍地注视那双红了一圈的眼睛。
「小楠,对不起,爸爸无能为力……」方明洋紧抓住她的手,想说得更多,却哽塞得厉害,他抖着下巴,低头靠近她,「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个成医师,人怎么样?」
「他很好。你瞧,我是不是比先前胖了点?」她笑咪咪,将父亲粗厚的掌贴住自己的脸。
「那就好,那就好……」方明洋欣慰地拍拍她。
「爸,妈对你,好不好?」这句话几乎是以唇形完成,是她离家这阵子最牵挂的一件事。
「好、好,遗嘱还没写呢,当然好!别担心我,好好过日子去吧!你该过你的日子的,现在还不迟,不必管你妈怎么想,薇薇的事……是遗憾,不是任何人的错,用不着你承担。林庭轩,终究与方家无缘,不能强求。你快走吧!待会你妈火气一来,你弟弟又要哭了。」
她颤巍巍地直起身,含泪笑着,「爸,我会再找时间回来看您。」
父女俩交头接耳地说了好一会体己话,方母觑了一下守在身后的男人一眼,低着尖嗓子,「好了,太晚了,你爸要休息了。」
她再看了父亲一眼,举步艰难地走出斗室,朝一脸紧绷的方母说着,「妈,麻烦你把维他命每天按时给爸爸吃,菜尽量清淡一些……」
「知道了,他生病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用不着你提醒。你要是肯听话,你父亲现在不就舒舒服服让林家佣人侍候着了?」利眸掠过她的脸,恨意从未因她消失这一段日子而消褪。
「对不起。」她僵硬地抱歉,看向成扬飞,他伸出手,握住她,两人并肩走出方家。
「谢谢你。」她尽量显得情绪不受影响,一走在阴暗的巷道上,便放开他的手。
「你之前一直未能离开家,是为了你父亲吧?」行动不便,处处透着无可奈何的方父,应是她唯一的挂虑。
「嗯。我父亲没生病前,很照顾我的。」她两手背在身后,语气很淡,似乎不愿详提。「他运气不好,有糖尿病。」
他暗忖——依她先前所言,方父恐怕病了很长一段岁月了,否则方楠的童年不会如此缺乏色彩,在需要家人照应的情况下,对方楠的呵护应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他难免疑惑,方母对女儿的恨意超乎寻常,对待方楠的手段更不近情理;而方楠,除了消极的对抗,几乎不为自己辩解,那事事不强求的习性,有超出表象难以言说的过去吗?
「吃点东西吧!我肚子饿了。」他看不出异样的提议。
她微偏头,表情古怪,「你从不吃宵夜的。」
他工作量不小,但不常吃得讲究,如果没有紧急手术熬夜,通常入夜后不再吃晚餐外的东西。他坐着看诊身材还能维持,和节制饮食有很大关系。
「现在突然想吃了,走吧!」他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口吻是少有的轻快。
她任他牵待着,慢慢理解地笑了。
他是想让她恢复愉快的心情吧?他以为女人藉着大吃一顿,能忘记很多烦恼吗?
「成医师,你真是好人,如果你对女人也能这样就十全十美了。」她叹息地为他下评注。
「你不是女人么?」他回瞪她。
「我不一样啊!」和他那些过往的女人相比,是大大不同。起码,她连妩媚都称不上,她也没机会学会,最重要的是,她和他,根本上就——
「我们不是同类。」她脱口而出。
「你不是不在乎皮相?」再者,他一点也不认为她长相普通,她从未察觉自己是颗蒙尘的珍珠,她虽不若方薇美艳,但自有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