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仰视着前方的雕花铜铸大门,不变的站姿保持了十分钟左右。这期间,大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进出的大部分是女人,有青春正盛的、芳华已逝的、鸡皮鹤发的;其中,渔夫帽、墨镜成了某些女人的标准遮掩配备,她暗地数了数,已超过了十个。
她乐观地想,有一天,她再次从这扇门走出来时,必然抬头挺胸、不遮不掩,届时,她的人生,就再也不一样了。
这样的想法,让已出现些微怯懦之意的她,重新滋生了勇气。她推开了雕花大门的天使模型把手,迎面而来的大片空调凉意包裹住她,将仲夏的燥热隔绝在门外。
大厅广阔挑高,重金打造的后现代的极简空间,隔出了流线型接待柜台。五彩琉璃小吧台、候诊的白色软毛沙发,雪白的墙面,挂满了一幅幅古典及现代的以女性为图像的复制画。没有药水味,只有咖啡香,以及恍若情人们欢聚时的悦耳拉丁情歌。
她没有分神注目散坐在各个角落的女人们,直接走向柜台。
「小姐,预约几号?」制服束发的柜台小姐,展开标准的怡人微笑。
「十号,方楠。」
柜台小姐花了几秒查阅了计算机档案,微噘朱唇道:「方小姐,不好意思,您预约的张医师正在进行手术,恐怕要延后一个小时。方小姐今天只是问诊,如果赶时间的话,要不要请另一位驻诊医师替您做谘商面谈?」
她垂着眼,眉峰微微牵动,唇瓣似有若无的蠕动,「可以。」
「这边请。」
由另一位服务员指引,足踩在黄玉石地板上,她很快置身在明亮甬道的右手边,一间暖意与绿意并生的问诊室里。
眼角余光里,桌后方俯首的男人翻阅着空白的记录档案,门上的名牌是──成扬飞三个字,发出的声音意外地轻暖,「方小姐,你对自己有何期待?」
也许是那暖暖的声调,也许是空气中流转的大提琴协奏曲缓和了她绷紧的胸口,她抬起了脸,与男人面对面,然后,惊诧似电流快速窜过,她不禁移开视线,遮掩她的失神。
她发现心在怦怦作响,跳得毫无根据,她从不对男人的皮相迷惑,她甚至痛恨皮相;但眼前的男人,简直是这家整型外科医院的活招牌,一张微棱有型的脸、浓长简洁的眉、高度适中的秀逸鼻梁、薄而轻扬的精致双唇,以及形如榄仁的黑眸……
那双黑眸,可以摄魄!精准的五官,只有在时尚杂志上的男模身上才有的面庞,活生生就置身面前。
她逐渐起了愠意,对自己失控的愠意,她咬咬牙,极力回复淡然。
男人察觉自身引发的反应,顺手从抽屉拿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泰然地等着她回答。
「我,想换掉整张脸。」她一字一字,清楚道出。
成扬飞微楞,他见过的女病人,痛恨自己长相的不在少数,有的不过是眼角一颗小疣;有的只是鼻梁塌了些、耳朵外张了些,都欲除之而后快,眼不见为净。
方楠并没有流露嫌恶感,平板的语气像叙述感冒症状,不慌不怯。那张苍白的瓜子脸蛋,虽非艳光四射,却也没有显著的瑕疵,她的脸骨匀称,清淡而未修饰过的细眉下,是恹恹且冷淡的内双眼;鼻梁细直、鼻头圆巧可爱;唇淡而丰润,微垂的唇角透着倔气。坦白说,在这样一张脸上动刀,是求完美的时尚人士或演艺工作者才会动的念头,方楠的五官,靠化妆技巧是可以增色的,不需要大肆修整。勉强要挑拣,或许可以将双眼皮加大,而她要求换掉整张脸,是毫无必要的。
「整张脸?可以形容得具体些吗?」他面不改色,动笔在档案上的脸部图上做着记号。
她从皮包拿出一张相片,推向他。「随便,只要不像这张脸就行了。」
照片是张年轻女人的近照,与方楠有几分像,但照片中的女人轮廓仿佛加深了一层艳彩,虽无粉妆,却比方楠更娇俏,双眼皮更深。大波浪的卷发垂胸,贝齿闪耀,即使只是平面照,动人的神采却能穿透纸面,女人的面貌无疑是方楠的升级版。
他审视了一会,嘴角有极浅的哂笑,「方小姐,你现在就和她不像啊!」
她十分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说,她低下头,从皮包拿出几样化妆品,当着他的面,拿起一面掌心大的小镜子和粉扑,打起粉底来。
他暗讶,极力不动声色,安静地凝视她,等待那张脸一寸寸添加色彩,从扑粉底,描眉,抹眼影,刷长睫,添腮红,上唇膏,动作快速纯熟。十分钟后,她放下镜子,乍然生辉的美目直视他;他难掩错愕,拿起那张照片。
她粉饰过彩妆的面孔,和照片中的女人难分轩轾,除了她略微瘦削外,两张脸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模样,他深深佩服起化妆品的神奇妙用了。
「要和她不一样很容易,问题是──为什么?」他看住她,医生的冷静令他面部表情如一。
「换张脸并不违法,你们需要知道理由才能动刀吗?」她蹙起眉心。
他淡笑,有一种因经验而来的耐性。「当然不违法,但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也不具急切性,这么轻率的决定后悔的机率很大。你将你的脸全然交给我们,哪天突然冷静了,你不会想再来个十几次修修补补,改了又改吧?到时候可是会惨不忍睹的。」
她掀起浓密的长睫,紧盯住那张迥异于坊间其貌不扬的外科医师的男人,勾起不以为然的蔑笑。「成医师,你一定以为,我想换一张比她更美的容颜吧?不,我并不想要更好看的一张面具,我只想彻底和她不同,连一丝神似都找不到,我对吸引男人的目光一点兴趣都没有,您认为,这个理由行得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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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为惊异──这个女人,身上有看不到却感觉得到的刺。一般,如果上门的病人坚持到底,他并不会多做干涉,他只是驻诊,工作重心并不在此私人美容整型医院,对于人们想改变自己的外貌而求得自信及愉悦,他没有更高的道德批判,这纯粹属个人观感;但方楠不求完美,只求改变的动机太诡异,动机一旦消失,将来很有可能反悔。医院在收病人时,是要考量到未来的医疗纠纷的,而他,最不耐烦处理这一类事件。
「我只是建议而已,改不改变的决定权在你,而我们有权决定收不收病人。」
轻暖的声音瞬时凝冷不少,他在病历上的脸部图画上红色叉叉,合上,静静地下逐客令。
「那──我改天再找张医师谈。」她不以为忤地站起来。
「我不收的病人,她也不会收的。」他随手抓了本医疗书籍翻开,不准备再谈下去。
她沉默了,伫立良久后,迟疑道:「我知道大概不便宜,可以先挑些重点做,比方说,复原期不需太久的先做,钱我会想办法付清的。还是──这里价钱比较高?」
他美眸一缩,冷却成一颗黑冰钻,意味不明的笑着,「方小姐,和钱无关。还有,钱买不回后悔,你的理由不充分,我不会收你这个病人。这里不是兽医院,来者不拒,你可以到别家美容诊所去,我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