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儿验证他幼年时的艰辛困顿。那时人小力薄,他干得太累就盼日头黑了可以吃饱睡觉。一觉睡着却连做恶梦惊恐不已,再不敢睡着,盼着天亮早早去干活。
日日夜夜都在百般煎熬,辗转反侧。就像是在黑夜里走一条无边无尽的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看不列光明看不到将来。
——原来这幼年失母失所惊吓的罪责,都拜曹婕、庄简二人所赐……
他派人去请大理寺卿追查庄简,却不知他早已在他身边,这从开始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棋死局。
他的内心早已认出了庄简,并熟识了他的音容、笑貌:“你是鹅蛋脸比较福瑞,眉毛尖细如画却是伶俐。嘴唇很薄能说会道。眼睛太活络灵动了旁人都看不清你注视何处。你总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远方吗?你笑多悲少喜多怨少,外貌无赖泼皮实则心肠厚道。像你这样的人,之前的三十年都没人曾经发现你的好处吗?”
他恨他就是恋上了他,他还不自知:“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好似哪里见过。好似我天生就很喜欢你这副长相一般。换是别人那么多是非早就一刀杀了。只有对你,我忍了又忍气了又气,看到了你还是说不出的欢喜——你是谁呢?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是冥冥之中上天补偿我的吗?”
“周维庄,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是不是?”
“怎么是好呢?周维庄,我若是忘了他怎生是好呢?”
——当局者迷,迷失心神者终将为人鱼肉任人宰割,悲哀致死。
他令人缉拿了严史,他必然心如刀割吧?
他两人少年相知一同做下了杀人大案,在大理寺亲眼看着情人被他指着身死,他那么怕死,心中会是怎样的仇恨悲哀?!
他刘育碧还与杀母仇人诉衷情。而他听着杀情人的凶手表衷情。
“在我心中,千万个心愿中只有一个愿望,起起伏伏永生不息。为了它我愿付出所有。待得我身登大宝之日,便是我夙愿达成的良时。不知道那时是否有人与我同看明月照九州岛?”他抬起指尖,指尖上抚摸他的黑发,滑不留手缓缓流动。从他手掌心里倾泻下去。
“周维庄,天上明月照万城,我却希望只照耀一人。”
“江山万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呢?周维庄。”
——庄简,天下事太滑稽太荒唐,你听了我诉衷肠会不会肝肠寸断啊?!
他枕下压着短刀,提醒自己处处不忘杀母大仇。但却为他舍尽了体面,跪地求生。
他失声大泣道:“我看见了你受伤,心里竟然这般难过。周维庄!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你受伤!我的心这般痛!”他真情流露,心中激荡,涕然泪下。
——庄简,前后杀他数次救他数次,原是在冷眼旁观着他的生死哀愁,仇恨悲喜。
他与他仇仇相报结怨太深。他与他却成为一体。
“你是凤笙游云空的王子晋?还是屈宋并称的宋玉吗?”
“昔日曾见一人,素日貌凡,却在明月下明艳如神。令我记忆良久。周维庄,你是上天恩赐与我,我又怎能当作落花梦弃如梦迹呢。”
月登西楼明月千秋。风雪严寒,衣单夜长。一人孤寒难耐,两人便可共渡孤暮晨夕吧。
——庄简庄简,你闭口不语,太欺我的深情、太辱我的心意了。
太多恩仇情恨,最后却萦萦绕绕的成了一言。
“我不会再去长安了。”
“周维庄,你竟敢威胁我!我回到长安就可以登基做皇上了!你竟然敢阻止我?!”
人心尔虞我诈,唯有皇权是真。
“对不住了,周维庄已于曹得乱兵之夜走了。他曾请太子殿下作一个好皇帝。请太子殿下珍记罢了。周维庄与庄简乃是两个人,请殿下记住了。”庄简取下系于颈上的一方小印,掷于空地:
“这是昔日曹皇后赠送给周维庄的,请周维庄维护太子。近日太子即将登基,周维庄了却皇差可以交差复命了。”
没有了皇位,他无母、无父、无亲人、无情人、他什么都没有了。知己欺人,父亲下诏,养母杀人,教他母子三人命丧孤城,天人两隔,受尽委屈。
这大仇大恨,于十年后再次重创于他……原来,太子刘育碧手握着满园的牡丹,满手伤痕满心重创——原来这世间是一场笑话一场梦。人人都有自个儿的道理行事,人人都有自身的隐伤悲痛,不必叫他人体谅想开。
人们常说,春风化愁,想开就能化解了,却怎么教他亡母返魂过来,重新想得开?
世人常说“一笑泯恩仇”,教庄简救了他、欺了他之后,逼着他一笑,就可以泯恩仇?!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却叫他养母策计,亲父推波,义叔为刀,杀他母子。却逼着他大方承认,天下父母无不是!
这种种道理、仁义、情意、死结都绞丝成了茧,审他心、判他智、炼他情、索他命……憋死他、扼死他、委屈死他、逼迫着他……不给他生路逼着他往死途。
刘育碧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场笑话终于笑完了,大梦也初醒了。
孰对恕错?谁善谁恶?谁有苦衷谁有隐伤?谁曾救他谁又害他?谁爱他他爱谁?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就是一点,事实就是如此。
他低头看着手中两半看朱成碧的碎石,片片裂碎,宛若心碎的人。心碎也能再补吗?水流淌下去还能再回来吗?流水浮灯,自他面前摇摇曳曳的漂流而过,再也不能回到他面前了。
一切都已过去了,永不能再回来了。
刘育碧抬首,满脸泪水。他泣不成声:“来人,把奏折拿过来。”
王子昌忙跪在地上听诏。
刘育碧说:“将皇后贬为庶人,听候发落。庄简赐死。”
说完,太子刘育碧自万花丛中慢慢委顿跪倒在地,痛哭起来了。
这世上一切,但凡过去,都不可能再返回了。
***
人活在世上,总得放弃些什么,才能得到些什么。值与不值,幸甚与否都如人之鞋履松紧,衣衫冷暖,不必言传而心知肚明,福祸自担。
天气尚未到了春融去雪的季节,阵阵暖风却催冬消雪,满目的新绿郁郁葱葱,层迭的发芽早花烂漫,长安街头如绿晕镶了粉边,氲氲霭霭的满城显现了出来。
春夜,乃是最旖旎浪漫之事。
当夜,乃是大理寺处置罪犯之时。
昔日弑襄之案水落石出,但终究是帝王家事,家丑不可外扬。牵扯至皇后家族终究不能宣天下、登史册。奏折从尚书省发还大理寺廷尉处。
案宗上阐明,“庄简与御林军校尉严史两人合谋、策动叛兵,杀皇妃之罪名查清,证据确凿。因主使严史已死,念及御史庄近世代官宦,皇上念及旧恩。轻办其谋逆犯上大罪,仅赐一死。”
皇上御笔(太子代笔)亲勾的折子返还到大理寺后,当即事不宜迟的入狱进行宣旨。罗敖生令人肃清御内,众人包括案犯,跪地接旨。众人听了都默然无语。
虽然冠冕堂皇的奏折早在众人意料之中。但是心里都想着,兔死狐悲,这弑襄重案之中众人死的死,疯的疯,被灭口的灭口。到了今日,总得抓住点什么以示公听而已。非是当事人不幸,但凡谁到了这个结局都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只不过这个人最后落到了庄简身上。
也不过是这个人特别良善、行事体恤他人、光明磊落,令人心仪让人心折。让人见了特别黯然神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