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襄一愕:什么“不是他”?
卫青不说话,依旧静静地微笑,让曹襄想起当年山野客栈的那个夜晚:月光下,枝叶阴影交错斑驳,少年整个掩隐其中,脸庞与表情,一半明媚一半昏暗不清。
好一个“不是他”。曹襄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所以为的机会,根本就从没有出现过。
卫长公主的出嫁如想像中隆重。曹襄穿着新郎的礼服,接受众人的贺喜。卫青自然不会缺席,他坐在座中,笑吟吟地望着新人。看似随意实则端正,像一座高山,一汪深潭。
曹襄忽然糊涂了,自己应该称呼他什么呢?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父亲大人?舅父?或者恶意地称呼一声“舅母”?处于这般尴尬混乱的位置上,为什么他还能露出如斯表情?都说“天下任,丈夫肩”,他的肩膀上究竟还要承担多少东西才够?
入了洞房,新娘正羞涩地等着他。
灯火一晃,曹襄朦胧醉眼中,新娘脸庞与十年前山野客栈那个夜晚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吓了他一跳。
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曹襄不禁苦笑,都说外甥像舅,连外甥女也像舅不成?只是不知:刘彻每日里对着卫皇后,可会认错眼前人?刘彻心目中的皇后究竟是为他生下皇子的卫子夫,还是为他守土开疆的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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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卫青忽然听见刘彻道:“朕已命人为董偃收尸——”
卫青吃惊地望向他,原本以为他不但完全不记得,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有一次自己曾经问刘彻是否还记得董偃,当时刘彻的反应实在冷漠。想不到今日他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但更让卫青吃惊的是刘彻接下来的话。刘彻道:“并下令将他与馆陶太主合葬。”
董偃本是刘彻姑母兼岳母馆陶太主的男宠,后来才跟了刘彻。被刘彻丢弃后,贫饿而亡。
卫青整衣,郑重下拜。
不为这样的处置是莫大恩典,只为刘彻还能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元狩四年春,刘彻倾国之力大发士卒,驱逐匈奴势在必得。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率骑兵五万,几十万步兵和转运物资的人跟随其后。郎中令李广为前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曹襄任后将军,皆属大将军卫青。
这一战,汉军大破匈奴于漠北,使得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人人都在夸赞霍去病的英勇无敌,记得他的远驱三千里,大破左贤王军,杀敌七万,俘四王、八十三将,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临瀚海而还。而曹襄永远都记得:在营帐中对着地图,卫青那紧锁的眉头;地图,沙盘,各种线条,划了擦,擦了又划。
凯旋之后,封赏与宴席自不待言。酒席上气氛正酣,曹襄却发现不见了卫青。走到外面,果然就看见卫青正对着月亮出神。
“大将军。”
曹襄开口呼唤,对称呼再也不会迷惘。
默默地感叹:要赢一场仗很容易,难的是要取得整个战役的胜利,刘彻是正确的,只有卫青才当得起“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名号,而霍去病即使只能用“大司马”的官衔来奖赏他的英勇,也只是“骠骑将军”。
对方抬头,眼神明显还没从思绪中反应过来。
“大将军怎么独自坐在这里?”曹襄径自走到卫青旁边。
卫青向他点头示意,又看向明月,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哦?”曹襄的耳朵捕捉到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正着意去听,卫青却笑了:“告老还乡后,田里要种些什么好呢?”
曹襄一怔:“大将军才刚过而立之年,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点?”
卫青又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早了点吗?”
月光下,曹襄看见卫青的嘴唇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同样的月光,同一个人,十多年前与十多年后,神情已完全不同。这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内容,让曹襄看不透。
曹襄忽然发现,这次战役之中刘彻大肆封赏的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属下的将士,而卫青不但没能得到加封,军中的官员和土卒也没有人被封侯。这代表着什么?更不用说李广因为失期自尽,各种指责卫青循私的流言四起。
不多日,曹襄便发现光禄勋里多了一名从来没见过的少年官员,俊俏而年幼——年幼的不可思议。别人告诉他,那是骠骑将军的弟弟,名叫霍光,今年十三岁。因为骠骑将军的缘故,被保举进了光禄勋。
看着霍光,曹襄忽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卫青。十二三岁的少年,因为特殊的原因被赏赐了匪夷所思的官职,独自在这朝廷中一步步成长起来。
卫青来到了备乘辇养狗马的黄门官署,要找的人很快就被带到了面前。
“这就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
卫青点头,让他们退下。
面前的少年有双鹰一般的眼睛,轮廓分明,站着的时候,几乎与卫青一样高。卫青努力存记忆中搜寻着,让记忆中休屠王的面孔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也许像,也许不像,那些遥远的记忆已随风而去。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日婵(音咪提)。十四岁。”
“怎么会在这里的?”
“匈奴战败了,我的父亲战败了。我的父亲休屠王不肯投降,于是被同伴昆邪王杀了。我是昆邪王献上的礼物。”
少年的汉语虽然不甚熟练,却没有偏差地清楚表达了意思。卫青点头,是的,昆邪王杀死了不肯投降的休屠王,带着休屠王的头、休屠王的妻儿部属作为礼物,来投降。于是,休屠王的妻儿俱没入宫。
“你认得我吗?”卫青问。
少年疑惑地看他,摇头。
“你认识骠骑将军霍去病吗?”
“你不是他。”少年在受降仪式上见过霍去病。
“我是卫青。”
少年张大了嘴巴,传说中那个汉国的大司马大将军?
卫青问:“你对骠骑将军的恨有多少?”
“……”少年迟疑了一下,答道:“他毁了我的家园,我自然是恨他的。可是我又觉得他很强。很强。很强……”他重复最后两个字,声音越来越低。该恨霍去病吗?霍去病打败了他的部族,可杀死父亲的是昆邪王,并不是霍去病。
卫青又问:“你对我的恨有多少?”
“大将军毁了匈奴的家园,让匈奴没有还手之力,我自然比憎恨骠骑将军更加憎恨你。可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比骠骑将军更强。”
卫青还在问:“你对大汉天子的恨有多少?要知道,如果没有他的旨意,骠骑将军和我便无法来进攻你们。”
“大汉天子任用了你们做统帅和前锋,匈奴输了,我无话可说。匈奴崇拜强者,所以,我不会恨大汉天子,而是向他和你们表示敬意。”少年伏了下去,“输给世上最强的人,向强者表示敬意臣服,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卫青看着他,表情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一柄短剑被推到了日婵面前。鞘上用宝石装点成各种华丽的花纹,日婵认出那是匈奴所特有的图腾标记。
“这本来是你父亲的东西。你的父亲把它送给了我的一位朋友。在我比你还小几岁的时候,那位朋友把它送给了我。现在,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日婵看看短剑,看看卫青,最终用双手接过,举过头顶,表示诚心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