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只说让我照顾。”刘时英笑笑:“其实我也有很多彷徨的时候,总是在想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可不管错还是对,既然已经做了,我就不会再想从前,而只是看着以后。”
“是啊,只能那样了……你和他何时认识的。”左三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一点。
“初入兵营,受上面训练的时候。”刘时英忆起往事,嘴角也扬起:“虽然加入行伍不讲究出身,但裴陵那样的身世背景总是让人瞩目的。何况他文武双全,可算是典范。”
“你呢?”左三知觉得自己能猜出这里面的缘由。
“我也算半个有名的人吧。你也看到了,我个子没你们那么高,而且长相比裴陵还文雅许多。那些兵士都看轻我,想在校场比划的时候胜了我,趁机占些便宜。不过我把那些人全收拾掉了。”刘时英个性内敛,不喜欢招惹是非,但遇到事情,也坚决不会躲藏。
“然后他就找上你比划?”左三知深知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何况以裴陵的性子,知道有刘时英这样人的存在,肯定是要较量个高下才对。
“是啊。不过没分出胜负。所以不打不相识,我和他倒亲近起来,引为知己。”刘时英笑了。他忽然拉住缰绳,跳下马问左三知:“想替我看管这匹马么?虽然我答应替裴陵照顾它,但我公事繁忙。”
“……我从前喂过这马,也知道它的脾性。”左三知沉默半晌后也跳下马去,把自己的马的缰绳递给刘时英,“既然你忙,我便暂时照顾它好了。”
枣红马见左三知靠近,很亲热地打着响鼻,把头靠在左三知的肩上蹭着。左三知见马如此撒娇,不由笑出声来。他抱住马的脖颈,抚摸着马的背脊,接着便翻身上马,轻轻磕镫,将马往前带了几步。
“这马从前只和他、我亲近。如今,又多了你。”刘时英也上了左三知那匹马,他看左三知和枣红马那老相识的模样,便打趣道:“原本人说烈马只识主人,如今看来,这马枉担了那虚名了。”
“……马,才是最懂得识人的,也是最忠心的朋友和伙伴。”左三知微笑着抚摸枣红马的马鬃,对刘时英道:“我先不回城里了,要去外面走走。”
“回见。”刘时英点头,他看着左三知催马走处很出,才想到什么一样朝左三知喊了一嗓子,问他道:“你第一次见到他又是何时?”
远远地,他听见左三知回答:千军万马中,他在夜色里骑着红色的马出现了……
第十三章
年关刚过,京城便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满街满巷都被银白色覆盖,晃得路人眼睛生疼。
玄武北街偏南的一侧有个宽阔府邸,黑底烫金的匾上写着裴府二字,字迹遒劲有力,看得出是名家的手笔。门前的廊柱也新漆了大红,残留着喜庆气息。门前三个家丁打扮的人正扫着雪,他们把那积雪从门前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旁清走,堆在了两侧院墙的墙根。
这里原本是京城里也数得上的豪宅,可如今,纵是不看那三个家丁没有一点喜气的脸,光是瞧那门边角处剥落的漆色,不知情的人也能明白,这个家,已经败落得远不如从前了。
扫着雪,几个家丁也不时交头接耳,谈论着府里的事情,但他们看到街那边一匹马朝这里过来,便都住了嘴,又老老实实地接着干活。
那马踏雪而来,蹄子后面卷起被泥污了的雪块。马上端坐一人,正是裴府二少爷裴陵的亲随裴勇。只见他脸上都是愤怒之色,到了门口,还来不及下马,便大声问那几个家丁,二少爷裴陵人在何处。待听明白裴陵在书房和裴老爷说话,便匆匆将马交给家丁,自己快步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裴老爷捧着茶盏坐在太师椅上。他本是个注重保养的人,但这几年家中的变故让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一日赛一日地增多。他小口品着茶,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沿着茶盏的边沿转动着,等站在面前的裴陵解释为何今年过年时家里显得这样窘迫。
“爹,你知道,原先我们裴府的进项除了田租、商行的进项外还有您、大哥和我的俸禄。那时候逢年节,皇上也都有赏赐。”裴陵拿着帐簿,一笔笔给裴老爷算帐,“如今,商家那边我们被迫撤出那几成银子,便没了进项,而田地收成也不好,所以我减了租子,免得把那些佃户逼得连自己都养不活了。”
“他们死活我不管,咱们裴家过年的体面才是最重要的。说到体面,你不觉得心里有愧么?”裴老爷瞪着裴陵道:“你大哥那个不争气的孽障,死就死了,还连累我也丢了官。我本来指着你在边关立功,谁料李振中那个老匹夫不让去打仗不说,还找借口把你囚禁回京,害你被削职为民。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让那个老匹夫抓了把柄?你看看,如今我们裴家变成这个样子,那些下人都暗地笑话你,你知道不知道?”
“爹,是孩儿的错。不过事已至此,我觉得我们最重要的是考虑日后的事情。”裴陵翻了翻帐目,接着道:“裴府府邸太大,开支也大。如今小妹要嫁人,大哥也没了。爹和我又不需要那么多应酬,所以我想把裴府卖掉,买个小点的地方。这样可以免去大部分的仆佣,节省开支,加上田租,生活也是衣食不愁。”
“胡说八道!”裴老爷听到裴陵的这番建议,拍桌子站起来吼道:“你存心让那些人看我们裴家的笑话吗?我裴家没了做官的,没了经商的,就连这房子也住不得了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爹,面子和生计哪个重要些呢?”裴陵放下帐册,淡淡道。
“……我告诉你,除非我和你娘都死了,否则你别想碰裴府这屋子和屋子里的东西一根手指头!”裴老爷把茶盏摔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伸出手指着裴陵,手指头哆嗦着,过了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吩咐裴陵道:“那些田租你给我提上去。仆佣你适当减掉几个,说是他们不专心也好、偷东西也好,总之不能让别人说我们裴家是雇不起人才撵他们走……你能平安回来,我和你娘都很高兴。丢官日后可以再打点,丢了命,那阎罗王咱们可打点不来。你受了这些罪,性子比从前稳多了,但你那妇人之仁却还是改不掉……你下去罢,有空多陪陪你娘去,自从你大哥去了,她整天都跟丢了魂儿似的。”
“知道了。”裴陵点头退了出去。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增加佃户的租子的。前些日子为了地租的事情,他亲自去田产那边看了眼,结果见到那些因歉收而终日惶然的租户们各个衣衫褴褛,家里的米缸也都见了底。那样的情形,他根本不忍心按原租金受租,只能立刻让裴勇、裴义告诉那些租户,租金减免一些,实在揭不开锅的人家,等了好年景再还租也不迟。
人生一世,每日所吃的不过是几斤米,睡的也不过是一张床,等死了,也不过是埋在坟包里等着灰飞烟灭。在世时玩笑打闹、意气之争还能算是人生乐趣一种,可把别人逼上死路,又怎么称得上是君子所为……裴陵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他盼自己能尽快想出个好办法,既不逼那些租户走上绝路,也能让裴府找回些往日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