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那是一男一女。
还有一个人与那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由于更加背光,所以更加模糊。
大抵又是什么社会名流吧,不过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些。文灏暗暗吐了下舌头,不得不再次对李家的交游广阔八面玲珑感到佩服。
洞内接有电线,但是灯泡的瓦数太低,只发出半明半昏黄的光。众人都默不作声,百无聊赖地待着空袭解除的铃声响起。
沉闷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云彤的侄子李存普突然对自己的奶娘说道:“王妈妈,我饿了!”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此时听来,却分外响亮。
话音刚落,忽听洞外一声沸天震地的巨响,直震得地面都晃了两晃,接着众人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灯熄了。
小存普受到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仆人和妇女们被他的哭声感染,也开始变得惊恐不安,而洞外的守卫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不清楚洞内的情况,竟有人大声喊道:“开枪!开枪!”然后便是劈里啪啦一阵枪鸣,洞里更乱了。
文灏正想出声安抚众人,忽听到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说道:“镇静!镇静!没来!”这带着些浙江口音的国语犹如钏鼓钟钟,敲金击石,更含着说不出的从容不迫,泰然自若,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众人很快就镇定下来,不再哭闹。
说话的正是角落沙发上戴博士帽的男子。不知为何文灏竟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这之后不久,洞外的人就进来说明了情况,原来是一颗炸弹的弹片飞到洞旁的岩石上,割断了电线。仆人们急忙找来马灯点亮应急。
洞内终于重见光明,但灯光如豆,十分昏暗。爆炸声依旧持续着,时远时近,时疏时密,听声音都能想像得到日本飞机投弹的情形。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灏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李家位于相当隐蔽的鹅岭之上,尚且不能幸免,真不知人口密集商铺林立的市中区会被炸成怎样的光景。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漫长无比,简直度日如年。
也不容易,众人终于听到了警报解除的铃声。
文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掏出怀表一看,居然才仅过了两个多小时,而真正的轰炸时间,才不过几十分钟。
可是已经足以造成惨不忍睹的灾难。
他和云彤最先走出防空洞,沿一旁的扶梯走上飞阁,向东面一望,顿时惊呆了。
只见市中区方向一片浓烟滚滚,大火冲天,黑觑觑的烟雾交织着红得凶猛而诡异的火光扶摇直上,几乎映红了半边蓝天。
连一向老成的云彤都不禁大骂出口:“狗日的小日本!X你妈的王八羔子!”
文灏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云彤的大怕李湛阳走过来,“云彤,你看你是不是到市区去看一下?看下我的商号的情况……”
云彤答应一声,文灏赶紧说:“我也去!”
城市遭遇了这种程度的轰炸,热血的他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可是……”在一旁待立的老管家却面有难色的开口了,“没有车……”
云彤闻言一惊,“车呢?被炸到了?”
老管家答道:“刚刚两路口的英国医院打电话来,说要借车暂时充当一下救护车。这个……我已经答应借给他们了……”他的声音越说越轻,生怕东家骂他自作主张。
云彤却朝老管家竖起大姆指,“你做得很好。”他又转过头面对文灏,“看来我们只好坐公车了。”
文灏笑一笑,“我没有意见。”
他们正要出发,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坐我的车去吧。”
他们急忙转身,只见刚才在防空洞里说活的男人和一个穿香云纱旗袍的漂亮女人正刚刚从下面走上来。
他们身后还跟着刚才坐在暗影里的男人和几个护卫。
后面那个男人是谁?赫然正是文灏到防空洞之前还在和云彤讨沦的宋劭延!
若果是在平日,文灏看到他,只怕会吃惊得无以复加,甚至大叫起来,然而此时此刻,就是宋劭延这个“冤家对头”也已经无法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因为他的眼光和意识,早己悉数被那戴灰黑色博士帽的老年男子吸引去了。
他……他是……
文灏不禁脱口喊道:“委员……”可是云彤在一旁使劲拉他一把,制止他把话说完。
李湛阳急忙走上去,向那对男女鞠一躬,“怎么好劳动您老的驾座呢?”
宋劭延这时说道:“我是开车来的,就由我送两位去市中区吧。”
第三章
直到被牵引着坐上了宋劭延的吉普车,文灏还依然处于神魂飘荡的状态之中,没有清醒。
“文灏?文灏?”李云彤叫了他好几声。
没有反应。
“陆文灏!”云彤不得不在他耳边大吼一声。
文灏惊得几乎跳起来,“什……什么事?”
云彤没好气地说:“宋先生问你,走哪条路比较快。”
“你告诉他不就行了?”
“少罗嗦,快回答人家!”
“这个……从菜园坝走下半城大概会快一些。”他只好对宋劭延说。
宋劭延笑笑,“那好,我就从菜园坝过去。”
吉普车快速地向市中区方向开去,不愧是法国产的重型车,又快又稳。
文灏心里满是疑惑与问号,他想问问宋劭延为什么在捐了那么大一笔钱后还说那样的话,又想问李云彤什么时侯他家住下了那样的大人物,还想问一间为什么宋劭延也会在他家出现……
可是这些问题能问出口吗?虽然文灏平常是灶王爷上天,有啥说啥的性子,却也不是分不清事情轻重大小的人。
相对来说,第一个问题比较安全……至少他这么认为。旁敲侧击,应该套得出来些什么吧。
于是他开口问道:“宋先生是做什么营生的?”
宋劭延一边开车,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么……真要给我想一种什么营生出来,大概只能说是开戏院的。”
文灏不由傻了眼。开戏院能挣大钱吗?
他知道北平的珠市口到长安街一带大戏院林立,一旦名角登台演出,更是一票难求,生意火爆得不行,可是大戏院的维护费却也非同小可,没有什么利润可言。所以修建戏院的人,一般都是本身即为戏迷的大富豪,娱己的同时顺便娱人而己,没人会将之当作谋生的行业。
这厮说话藏头露尾,一点都不耿直,文灏对他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
李云彤倒是仿佛很志同道合似的接过宋劭延的话头,“是吗?长安大戏院的东家杨主生,和我大伯是换帖兄弟,不知道宋先生认不认识?”
“真的?”宋劭延十分惊喜,“二十六年长安戏院开典的时候,杨爷特意送了个包厢给我。我还记得那天登台的是奚啸伯和金少山二位老板。”
“那年文灏也正在北平呢!是不是,文灏?”
文灏只好说:“是,那年五月我还在长安听了一场马老板的《甘露寺》。”
“马老板的手眼身法步,确也算是一绝,不过我更属意谭派,一出《定军山》,真是穿云裂石,恰似惊涛拍岸哪。”
“我也早就想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可惜没有机会。”
“以后我请你。在湖广会馆办一次堂会怎么样?小谭老板和我还是有些交情的。”
言者或许无心,文灏却沉默下来。
大家都要做了亡国奴,几时能重返北平尚是未知之数,还谈什么以后,什么堂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