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灏的心,却无法随着天气复苏。
当年王勃写下传颂千古的“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大概也没有想到,那个灵秀的城市会在千多年后,饱受战火的摧残吧。
流亡到重庆及周边定居的难民越来越多,文灏和舅舅近来一直在忙着安置从各地涌至大后方的原商号员工。正是这样昏天黑地的忙碌,才使他不至于太过愁闷。
最近物资越来越匮乏,老百姓的生活也一天比一天艰难,文灏亦深知,自己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救急不救穷,战争一天不结束,难民们艰苦的日子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有什么办法?他能尽力做的,也只有坚持再坚持。
一天李云彤来找他,一进屋便说:“我建议你住到山下去,免得我每次来找你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累得很。”
文灏闻言苦笑,“我能住到山下哪里?”
“你们家在南岸不是有幢别墅吗?”
“早已经挤满了从上海南京等各地逃来的我家药铺的掌柜和伙计。”
云彤摇头长叹,“你们就这么养着他们?长贫难顾,迟早有一天坐吃山空。”
“等到战争结束,自然就会好转。”
“鬼大爷晓得啥子时候结束。”
“所以才更需要我们大家万众一心,共同努力。”
李云彤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邀请卡,“既然你这样说,那对参加这个活动一定有兴趣。”
文灏从他手里接过卡片一看,原来是重庆大学的师生筹备了一台为国军募捐的文艺演出,卡片上写着……各位善长仁翁,届时务请移玉一观,则为敝校之幸,中华之幸!
文灏顿时兴奋不己,“我们也去!什么时候?”
“上面不是写着吗,就是今天晚上。”
文灏立即拉着云彤向外走,“那我们现在就下山!”
“晚饭怎么办?”云彤有些不情愿,他上山来的一大目的就是吃陆老太太烧的菜呢。
“我请你吃得重大大门对面永年春的川北凉粉和豆花饭!”可是文灏己经迫不及持了。
结果李云彤在陆家板凳还没坐热,又只得驾车往山下赶。
◇ ◇ ◇
此时的歌乐山水木明瑟,烟红露绿,不沾一丝烽烟痕迹,向阳的山披上,入目是大片大片绽放得灿烂如锦的野生红杜鹃。远远望去,仿佛一袭大红的轻纱,覆盖在绿草如茵的山头。
老重庆的人,都称这鲜艳缤纷的花朵为“映山红”。
大约是因为环境和心境的关系,文灏觉得今年的映山红开得分外凄美壮烈。
重庆大学的所在地沙坪坝就在歌乐山山脚下,他们到达的时候,只见嘉陵江沿江一带正在大兴土木。因为沦陷地区的工厂纷纷迁至重庆,唯有尽快恢复生产,才能保证后方和前线大量物资的供应,所以处处都是一派纷乱忙碌的景象。
这一片生机盎然,倒给乱世平添了一线希望。
虽然世易时移永年春的川北凉粉却一如既往的细嫩绵实,滑爽利口,而河水豆花亦是麻辣鲜烫,饶有风味。凉粉一角五分一盘,豆花一角钱一碗,再配上一笼猪油鸡蛋熨斗糕,只需几个大铜元,就足够两个青壮年吃到打饱嗝。
当伙计将蘸豆桦的调盒摆上桌,文灏看着那调盒里用菜油煎过,香喷喷,油亮亮的辣椒面时,又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云彤看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又想到什么了。不过孟子语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要搞清楚,及人之老的前提是老吾老。先要把自己身边的事搁平,才能为天下人谋永福,是不是?”
他的话实在很有道理,文灏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立即举起筷子,“云彤,你比我聪明得多。”
“旁观者清而已。”两人吃过晚饭,便走进了重庆大学的大礼堂。
还没有到正式开演的时间,但是礼堂里早已涌入很多人,重大本校和西南大学、交通学院、美专、教院等高校的大学生站在走道上,将过道挤得水泄不通。不过像李云彤这样持有请柬的特殊分子,还是很轻易地坐到了前排的位置。
文灏环顾四周,与座的都是些响当当的名人,既有政军界的,也有文教界的,当然,商界的也不会少。见大家都如此踊跃,他十分欣慰。
“你带钱没有?”李云彤问他。
文灏给他看一张支票,“这是我的所有节蓄。”
云彤看了一下数目,忍不住吹起口哨,“你在军中连一块钱都没花过吗?”
文灏笑道:“过奖,反正还比不上你们李家大手笔。听说七七以后,你们都已经捐了好几次飞机翅膀。”
购买一架战斗机,大约需要十五万法币,李家每次都捐款五万,所以文灏戏称“一只翅膀”。
没过多久,文艺演出正式开始了。
五个斯斯文文的男学生首先上台,以胡琴和大鼓作伴奏,唱了一曲自谱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予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们唱得虽不如专业齐整动听,却胜在雄浑豪壮,情真意切,一曲唱毕,赢得了满堂喝采。
就在这几名同学退场,主持人出来报幕之际,一个男人坐到了文灏右边一直空着的座位上。
文灏察觉身旁有动静,于是反射性地看过去,谁料登时目瞪口呆。
又是那个姓宋的男人!
他简直啼笑皆非。虽然古人老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也不应至于如此吧?
这几乎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十几名女同学开始在台上表演歌舞,那是电影《铁蹄下的歌女》中的插曲。
“我们到处卖唱,我们到处献舞,谁不知道国家将亡,为什么被人当作商女……谁甘心做人的奴隶,谁愿意让乡土沦丧……”这是一个很感人的节目,然而文灏已经无暇观赏了。
他不住地偷偷观察身旁的男人。难不成他还会捐金救国吗?这个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二世祖。
男人也认出了文灏,“好巧。”他居然若无其事地搭讪,一口地道的官话。
文灏并不是目空一切的人,但一想到此人的种种劣行,气就不打—处来,他当下重重一哼,装聋作哑不理他。
男人也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演出流畅地进行着,不断有人向募捐箱里投入钱币或支票。
眼看就要进入尾声,主持人突然一脸兴奋地上台说道:“今晚有一位特别来宾要为大家表演压轴节目,大家想不想看?”
台下的人都很好奇于特别来宾到底是谁,当下异口同声回答道:“想看!”
只见一个满脸大胡子,身形魁梧,军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走到舞台中央。
文灏看清他的容貌,吃惊得啊地叫出声,然后身不由己地站起来。
其他的人也有不少立时认出了大胡子正是军事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冯某。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礼堂都沸腾起来,大家纷纷站起身,使劲地鼓掌。
冯先生的压轴节目非常简单,就是一段现编的安徽家乡小调。
“叫乡党,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显患了台湾省,又占我黑龙江,华南华北也霸去,一心想把中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