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尽干些龌龊的勾当呢?”文灏很冲地说。
可是那男子在他说话时,已经牵起小女孩,高慢地走回舱房,并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他居然就住在文灏的隔壁!
“你……”文灏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他今天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国家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有人只顾着发国难财?太可恨了!
正勇拜完张三爷,心满意足地返回民生号,远远便看见自己的少爷站在甲板上,脸色发青,眉头不展,似乎相当气愤的样子。
“三少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正勇替你报仇!”他抡起袖子,大步流星走到文灏面前,热血沸腾地问道。
文灏看了他一眼,叹口气,“你当这里还是在战场上?动不动就想闹事,当心哭瞎吴妈妈的眼!”说完他离开甲板,回到自己的房间。
心里,暗暗嘲笑着自己的自作多情。
别人一个出钱,一个出人,公平交易,自由买卖,和他有什么相干?
真是用热脸贴冷屁股,枉做小人。
不想了。
***
又过了一天,民生号终于到达重庆的朝天门码头。
文灏走下甲板,满怀唏嘘地重新眺望起暌违三载的家乡。
汽笛声和着川江号子在江面上回荡,响亮得直入云霄,抬头望去,雾中的重庆显得庄严肃穆。
几个从江北乘坐渡船过来的力夫,分别担着两大箩筐沉甸甸红艳艳的朝天椒,一步一声吆喝地走在岸边,准备把辣椒担到码头上面信义街的六陈铺子。
文灏和正勇很快就找到了站在人群中翘首等待的陆家司机老谭。
随着老谭拾级而上,走到码头上的坝子处,文灏把行李塞进车,却突然发现不远处路角上停着一辆簇新的雷诺牌吉普车。
重庆自古被称为山城,自是有爬不完的坡坡坎坎,所以汽车并不普及,因此这辆款式新颖的吉普便显得分外打眼。
正疑惑间,那吉普车的主人已经走过来了。
呵,原来就是那个买下小女孩的男子!
只见他身边两个男仆导前罗后,好不招摇,后面还有一名中年妇女,牵着三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紧紧跟随。
文灏暗暗骂了一声娘。看来这个男人,竟是一路买孩子买过来的。
吉普车很快就绝尘而去。
文灏也只得坐上自家的车。驶向歌乐山上的陆家老宅。
***
歌乐山位于一重庆市的西郊,林木幽深,繁花似锦,其间的盘山公路虽然曲折蜿蜒,却是连接成都与重庆的交通要道。
些时虽是深秋,但未受战火牵连的歌乐山却依然松柏森森,宁静幽美。
汽车经过一个农家小院时,文灏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朗朗童音:“鸡公叫来鸭公叫,各人找到各人要,黄糖饼子白糖糕,各人坝儿各人操……”这久违的渝州乡音乡韵,令他不禁莞尔。
可以想像,院子里的那些孩子,必定正一边念着口诀,一边玩着他小时侯也曾经玩过的占地游戏。
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会知道,能够这样怡然自乐地做游戏,是一种多么珍贵难得的幸福。
思量间,陆家祖宅已遥遥在望。
自从三百年前,陆氏先祖随着“湖广填四川”的大流穿过瘴气沼泽密布的崇山峻岭来到此地后,陆家人就在这山巅的小镇上生了根。
文灏刚一踏进前院,便看见早早听到家仆通报的母亲已经被二嫂扶着,摇晃着走出来。
那一刹那,看着两鬓如霜,身形佝凄的母亲,文灏顿时泪盈于睫,什么国仇家恨,山河破碎也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满心满眼想的看的,只剩下面前这个生他养他的小脚妇人。
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跪下,“妈妈……”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陆老太太伸出冻梨色的干枯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像是不敢相信儿子真的已回到自己身边。良久良久,她确认无误后,才长舒口气,喃喃道:“回来了,回来了……”
这时二嫂在一旁柔声劝道:“妈妈,幺弟一路风尘,一定己经累得很,我们先等他进去换身衣服,洗个脸再慢慢说好不好?”
文灏这才注意到,二嫂穿着月白色的棉袄和白色的旗袍,鬓角别一朵白色的绢花,脂粉未施,素面朝天。
她还在为二哥服丧呢。
一年前的淞沪会战战场上,陆家老二文浚在杭州湾抗击登陆日军时,被一颗流弹击中头部,当场牺牲。
当时他们的孩子才只得两岁大。
而老大文济,更是早在六年前的热河保卫战中,就已经殉国。
算上讨袁和北伐时战死沙场的二叔和三叔,陆家堪称满门忠烈。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文灏在手臂中弹养伤期间,师部向他下达了强制退役的命令。
他当然是不愿意的,可是到了最后,师长的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你连枪都抬不动,还有什么资格谈救国?
不得已,他终于回到了离开三载的家。看着生活在悲伤与牵挂中的亲人,文灏明白,自己的选择虽然是无奈的选择,但也是正确的选择。
当不成军人的他,至少,应该担起照顾家人的责任了。
***
四川有句俗话,叫做“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意即农历节气大寒前后,乃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
这时节,草木泰丰都己凋零,唯有傲雪迎霜的梅花,却开得正艳。
文灏坐在书房,望着窗外迎风绽放的腊梅,却突然发出一声代表无聊的叹息。
他已经回到重庆两个月,每天上午跟着舅舅学习察看帐本,以便能够尽早接管陆家药材商号,下午则承欢母亲膝下,让她老人家不再过忧心忡忡的日子。
他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怨言,但是,的确会感到有些无聊。
每天收听到的电台消息,都让人乐观不起来。战局被动,战事吃紧,实在令人蒿目时艰,五内如焚。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提起毛笔,摊开宣纸,写下一首陆放翁的绝句:忆昨从戎出渭滨,秋风金鼓震成秦。鸢肩竟欠封侯相,三尺檠边老此身。
刚刚写完,墨迹未干,忽然从他身后伸出只手,一把抽走那张纸。
文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当他看清楚来人的面孔,立即转惊为喜,大叫道:“李云彤,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来人正是他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李云彤。
李家是西南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们的“天顺祥”商号遍布全国和东南亚,李云彤的祖父李耀庭在清末便已是西南商会的会长,他叔父李正阳曾为肇和军舰起义捐赠白银五万两,连孙大总统都亲书“高瞻远瞩”的匾额赠予李家,其地位之显赫可想而知。
“陆少校,你还在‘铁马冰河人梦来’啊?”李云彤看了看纸上的诗,连连摇头咋舌。
文灏情不自禁地向他诉苦:“昨天夜里我真的梦到自己还在保卫陇海铁路的战场上,一大队鬼子冲过来,我用机枪扫射,一下倒了一片,真是好痛快。醒来才发现是梦,徒增惆怅。”
“呵呵,这样的意境,非陆游诗能表,而是稼轩公所谓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文灏扼腕不已,“为什么竟然只是梦!”真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睁开眼睛,才知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两个月你都窝在家里,不曾出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