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灏霎时备受感动,“你真的这么想?真的不觉得我们是浪费钱粮一无是处的豆腐军?”
当年平、沪保卫战中,他们中央军可谓倾尽全力,拼死搏斗:后来且败且退,至南京保卫战战败时,除了三十六师部分突围江北成功外,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和中央军校教导幸存的残部,文灏他们被编入第二十军团,参加了包括台儿庄战役的徐州会战。如果不是他中弹负伤被迫退役,现在大概已经随军转战至湘赣一带了吧。
最让他伤心的是,在养伤期间,竟看到不少文章讥讽他们是不堪一击的“豆腐军”。真不知那些尸骨未寒的战友们的在天之灵,会不会瞑目,会不会安息!
“我憎恶官僚,但是尊重军人。”只听宋劭延肯定地说。
听到宋劭延的话,过去数年来所受的肮脏气和委屈突然像找到了释放的缺口般奔涌而出,怎不教他感慨万千?
宋劭延见自己几句话竟勾起文灏无限的伤心往事,几乎掉下泪来,赶忙岔开话题:“我点两份小牛肉排,你没有意见吧?”
文灏摇摇头,“没有。谢谢你。”未出口的许多感激之情,尽皆包含在了谢谢一词中。
“你到市中区来,是有什么公事吗?”
“送今晚沙龙活动的请柬。你也知道明天就是七月七日,冯夫人说她早已正式邀请过你,是不是?”
宋劭延笑笑,“我是赞助人嘛,当然得对我青眼有加。”
文灏突然有些酸溜溜的不平衡。看看,有钱独当一面,无钱站在一边。好处都被这男人占尽了。
“我听说贺先生田先生他们还写了好多新词新曲,一定可以让更多人更加支持抗日。”
这时热腾腾的牛排端上了桌,宋劭延一边动手对付牛肉,一边喃喃自语:“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文灏听到了他的嘀咕,但只是笑笑,并不像往日那样试着反驳。他想通了,他们都是固执的人,所以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他也只是说得决绝,行动却不落人后,既然如此,又何必与他进行这些无意义的争执。
现在而今眼目下,填饱肚子,才是千古不变的头等大事。
***
当天夜里的任家花园。一片灯火通明。在沙龙成员的大力宣传下,吸引到了数以千计的市民前来凑热闹,还有各界名人,也特意从各地赶来捧场。
沿路还有好些小摊,有做糖关刀的,捏面人的,卖自制绣花鞋的,叫卖香烟、瓜子、画报、要杂志的……堪称琳琅满目。
文灏正在帮忙引路,忽见李云彤从一辆汽车中钻出来,接着他又伸手从车中牵出一名少女,竟是自己的表妹吕祟。
“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文灏赶紧迎上去。
他看看好友,又看看表妹,突然嘻嘻嘻地好笑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
云彤急忙抬手给了他胸口一拳,“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带崇儿来找宋劭延的。”
“什么?”文灏闻言一呆,他气急败坏地看向吕崇,“你对他还没死心?”
吕崇低下头,露出小女儿的娇羞状,偏偏嘴里还强辩道:“不是啦。是汪医生自已没得空来,想托我向老朋友问好。”
文灏紧皱眉头,把云彤拉到一旁,小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云彤冲他眨眨眼,“君子成人之美嘛。”
“可你明明晓得宋劭延他是假凤虚凰!”
“说不定他看到你表妹,虚的也变成实的呢?”
“怎么你今晚的说法和那天晚上对我说的完全不一样?”
云彤咋一咋舌,“老兄,那天我叫你小心,是因为你是男的!可崇儿是女孩啊。”
文灏登时怒气填胸,“难道女孩就不应该小心了吗?”
云彤拍拍他的肩,“有什么需要小心的?人家宋劭延要财有财,要人有人,难道还不够资格做你陆某人的妹夫?最重要的是,崇儿自己也有那个意思呀。难道我们不应该撮合?”
李云彤的话颇有几分道理,文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犹豫着开口,“崇儿还小……”然而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快二十了还不谈谈恋爱找找对象,我看才叫不正常呢。”
文灏不出声,盯着云彤看了一会,暗暗叹口气,“好吧,我们就帮帮崇儿,至于成不成,顺其自然。”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却隐隐泛起一种不太痛快的感觉,莫可名状,奇怪之至。
文灏不愿去细细剖析这种感觉所来为何,而且现实也不容他在那里独自冥想。很快又不断有人来到,他忙着引人入场,根本无暇自怜。这刚刚萌芽的感觉就像刚刚破土的小麦秧子,才长出两三寸就遇上倒春寒,夭折了。
不久宋劭延也来了,文灏把他领到前面有位子的地方坐下,又悄悄跟他说:“帮我把你旁边这个位子占着,不让别人坐好不好?”
宋劭延以为是他等会要来,心中暗暗又惊又喜,不疑有它,当下笑了笑,点头应允。
文灏转身便走到后排,找到人群中的吕崇,“宋劭延就在前面二排七号,你上去和他并排坐吧。”
他与云彤目送着崇儿走上前去,袅袅婷婷地在宋劭延身边坐下,接着很快就热络地寒喧起来。
突然第三排一个手拿荷兰水的男孩不小心把几滴汽水溅到吕崇的头发和肩上,宋劭延立即自怀中掏出雪白的手绢,温柔地为她拭去液体,表情更是说不出的关怀体贴。
“瞧他们多般配。”云彤盯着前面的一对壁人,老怀大慰地说。
文灏笑一笑,“我还有事,你自便。”
他重又走到入口处,迎接宾客。如果崇儿真能找到好归宿,他这个当哥哥的,应该祝福才是。
“陆先生,已经快开演了,你还不进去吗?”突然有人同他招呼。
文灏回头看看那个人,衣着朴素,相貌平凡,脸上挂着友善的笑,正是中午时与宋劭延在沙利文“约会”的男子。
虽然并不欲与他们深交,但人家已经主动,文灏也只得还札,“幸会幸会,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叶。”叶君十分热情地同他握手,“陆先生,不如我们一起进去看节目怎么样?”
文灏本想婉拒,但心中突然一动,改口道:“好啊,前面就有两个空位。”
他与叶君坐到后排,方一落座,他便问道:“叶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叶君哈哈一笑,“陆先生是宋先生的好朋友,又是主张团结抗日的爱国人士,我们一向是很希望和陆先生这样的抗日进步人士交朋友的。”
可是我才不想去瞠你们那滩浑水。文灏在心里悄悄嘀咕。
他没有想到宋劭延的嘴竟这样快,快得连他这个泛泛之交都快要街知巷闻了。
“劭延就坐在前面,您要不要去和他打个照面?”他试着把话题引到自己想了解的问题上去。
叶君朝前面看了一看,正好看到宋劭延和一个女子骈首交谈,赶紧说道:“不了。宋先生帮我们已经够多,我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他呢。”
“叶先生您太客气了。”
“我们八路军的新办事处刚刚才清理好,欢迎你和宋先生有空来坐一坐,喝喝茶。周先生也想向宋先生当面致谢呢。”
场面话谁不会说,文灏立即附和道:“走一走。”
“周先生还说,曾家岩的环境比从前机房街一带要好很多,还可以看到江景,真是谢谢宋先生的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