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转过身看见孩子们走了过来,问道:「素柏,你们干什么?」她喊的是自己的儿子,几个宫女也转了过来。
素柏正是带头的孩子,他们走到了树荫下,永昼看清楚了他怀里捧着的是什么……一只受伤的小鸟。她想逃跑,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一群孩子们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这样的画面十分怪异,几个孩子向一个比他们小的孩子下跪,在这个国家,连稚子之间都清楚的分着阶级高低。
素柏用孩童的嗓音说着:「宓姬,请妳救救这只可怜的小鸟,用海神赐与妳的神力救救牠吧。」
接着,其他的孩子们也用稚嫩的音调喊道:「宓姬,求求妳!」
永昼脸上瞬间蒙上忧郁,她定定的看着那些虔诚的天真双眼,他们是这么的可爱,却也这么的无知。
她转头看看奶妈,奶妈和宫女们都笑了,因为她们彷佛看到十年后的景象。宓姬穿着白裘手持皇杖,爱戴她的白露国人民跪了一地,齐声喊万岁。
奶妈朝她点了点头,虽然她们都知道宓姬不可能有神力施展神迹,但是让孩子俩失罄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大不了就先让宓姬安抚孩子们的心,再传御医妥善照顾这只小鸟便是。
收到奶妈的讯息,宓姬缓缓站了起来,走向那只奄奄一息的飞禽。
当她的手平举在半空中,只想没有遗漏地看完整个过程的孩子们都忘记了礼节,一个个拉长着颈子,双眼瞬也不瞬地瞅着。
永昼觉得自己很愚蠢,明知道这是假的,却还要装作煞有其事,连这些动作都是她临时编出来的,对于这样的事情和这样的动作,她厌恶到了极点。
表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的永昼将两掌覆盖在小鸟的身上,小嘴一开一合地好像在念着什么咒语;其实那是白露国的古语,几乎要失传的古语只保留在皇宫中,平民很难学习得到,当然也听不懂,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
就在她反复颂唱那些难解的字句之后,连永昼也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事──
原本躺在素柏怀里的小鸟几乎失去了呼吸,剎那间,牠的翅膀震动了,接着,转动了脖子。
所有的人,包括奶妈和宫女们皆讶异得说不出话,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同样惊吓不已的永昼拿开颤抖的双手,亲眼看见鸟儿从男孩手中展翅而飞,一下子就飞离了他们的视线。
半晌过后,仍是无人出声,直到深信宓姬神力的孩子们率先欢呼,他们一边向宓姬跪拜一边兴奋的大喊:
「宓姬有神力!宓姬有神力……」
很快的,那些高唱被制止。
奶妈抓着自己的儿子,宫女们则拉着其他的孩子,一起跪在地上。他们将额头贴近地面,奶妈诚惶诚恐地说:「宓姬乃海神之女,白露之光,吾国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受诸神庇佑,宓姬赐福。」
那声调中掺着颤抖,永昼将它解读为害怕,并且至今难忘。
她看不到这些人的脸,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更不知道他们的心声,这让她恐惧。
他们也没有看见永昼的神情,一个八岁大的女孩,却露出无奈的表情,在此刻安静得诡谲的气氛中,她看向一旁闪闪发亮的河流,也许她有一瞬间这么想……
若能随着流水漂流而去该有多好。
远处传来的钟声唤醒了梦中的永昼。撑开一双疲累不堪的眼发现自己处于黑暗当中,原来是一场梦……
是思乡所致吗?这段回忆已经许久不曾闯入她的梦境,至少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事实证明她忘不了。
那些孩子的面孔,就算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看见,永昼却永记在心。
是从那天开始的,所有人对她的尊敬又更加深厚。她与所有人之间的鸿沟也更加深了。
因为床垫硬冷,永昼一夜辗转难入眠。这里的夜晚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还要黑,睁着双眼的她以为自己掉入了深渊,害怕爬满了全身,厚重的锦被抵不过冰冷的床身,对永昼而言就好比睡在冰块上。
寂静到了极点的宫殿既空荡又寒冷,只有深夜,安静得连几道门以外的瀑布怒吼都隐约传进耳,门外有任何走动也是一清二楚。
但是,没有一个脚步是走进这间房的,应该睡在这张床上的另一个人整夜没有出现,这是唯一能让永昼安心的事。
扳着酸疼不已的肩膀,永昼坐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刻了?在室内她无法分辨,不过就算出了宫殿,也因为天色依然昏暗令人搞不清楚时辰。
但她总觉得已过了好久,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
有人敲了门。
「王后,早晨了,为您送早膳。」轻脆的女声这么说道。
原来已经早上了。永昼挪开被子,寒气随即迫来。
「进来。」
得到永昼的许可之后,黑色的门扉打了开来,进来了两排队形整齐的宫女,她们手上分别捧着不同的东西。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女,她看似精明能干的脸上带着永昼到这个国家以来初次见到的笑容。
「起禀王后,奴婢名叫默芸,从今天起是侍奉王后的贴身丫鬟。」默芸在她面前揖身,白白净净的脸蛋很得人疼,与昨日那些尖酸刻薄的嘴脸大不相同。
不过,为什么会派她来呢?永昼很是疑惑。
除了默芸,宫女共有十名,其中五名手中拿着的是精致早膳,另外五名则是手捧梳洗用具和更换的衣服。在默芸的指挥下,将早膳放在桌上之后,五名宫女便先行离去,剩下的五名宫女各司其职围绕在永昼身边。
她们为她换上的不是白露国的衣裳,但却是纯白的质料,袖口较窄,腰间的束腰也较宽,比起白露国的规格,这身衣裳算是轻便多了。她知道,这就是昨天无垠为了她而命人去订做的,才一天不到,衣服竟已经完成了,想必工匠是彻夜赶工,也间接证明了无垠的命令如山。
贵为一国公主的永昼自然是习惯了这些繁杂手续,坐在铜镜前让默芸为她梳理长发。
永昼坐下之后青丝垂地,光泽柔美又滑顺的一头乌黑直发让所有人赞叹,甚至让默芸感到用梳子去碰触是亵渎的行为。果真是神的女儿吗?默芸在心底这样问着。
「恕奴婢失礼了。」语毕,她才捞起如云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梳理。
永昼从铜镜中观察着这个宫女。
年龄应该比她要轻,这样的年纪为什么指挥起其他仆人如此自然顺畅,而且没有人反抗?那份亲切又是怎么回事?她不像其他宫女一样对她的来到不屑吗?
滑过永昼长发的银梳停了下来,默芸与镜中那双美目对上眼。
「王后,您这样看奴婢,奴婢会恐慌的。」
她嘴里说着恐慌,但从那双圆润的大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的紧张,这使永昼更好奇了。
「妳……不讨厌我?」她问。
默芸眨了眨大眼,用袖子遮住了嘴笑说:「王后是本国之后,蚊婢哪敢讨厌您。」
梳头的动作又继续,永昼将视线转开,本以为对话到此结束,没想到默芸又开口说道:
「王后辛苦了,进宫以来想必受到许多委屈吧。」
听到她的话,永昼再次看向那双藏着笑意的双眼,她没有闪躲地直视着永昼。默芸一面为她盘发,一面娓娓道来:
「战君是我国的王,然而在宫里,他的身分却超越了王,是所有大臣公仆的神祇。他们崇拜战君,因为战君的功绩,还有战君本身散发出来的威严。大臣视战君如天,宫女们则没有一人不仰慕战君的英姿。」说到这,默芸微笑了。「所以霸占了战君的王后自然会分外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