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来到大得几乎可以容下一家四口的客房,洗过澡,却是睡不着,来到窗边,怔怔地看窗外月色,心里想的,都是方才徐母跟她说的一切。
关于他的一切。
徐母说,他刚来到日本的时候,成天闷闷不乐,从来烟酒不沾的他,那时不但沾了,还天天沾。
她急得不得了,以为这个儿子是怨恨自己的父亲,彻夜跟他谈了好几次,他一直推说不是,问他理由,他又不说。
直到一年后,他考上日本的大学,情况才好了一些。
「……他交了一些日本朋友,又趁课余的时间,到他爸的公司实习,父子俩的关系渐渐地好起来,我才比较放心。」徐母这样告诉宝儿。
「嗯,我看得出来松翰已经原谅他爸爸了,真高兴你们一家三口能过得和乐。」
听她这么说,徐母瞥了她一眼,叹口气。
「我们一家过得的确是不错,不过我知道,松翰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快乐起来,我知道他心里还记挂着一些事。」
「什么事?」
徐母没回答,只是悠悠地,忽然提起徐松翰小时候的事,说有一天他一回到家,就喊全身酸痛,她以为他跟同学打球累了,连忙放水给他洗澡,结果儿子脱下上衣时她吓一跳,发现他竟然整个背青一块紫一块,都是瘀伤。
「怎么回事?」她听了,也跟着紧张。
徐母摇头。「我问他怎会弄成这样?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他死也不说,只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后来我才从妳妈口中知道,他那天是出去找妳,因为妳从树上摔下来,压到了他。」
她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把他……压成那样?」
那为什么他当时一声也不吭?还一路把她背回家?老天!他一定痛死了,明明全身骨头都快散了,还要承受她的重量!
他竟然整个背都是瘀伤──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好急,更心疼,还有一点气,虽然已经是早就过去的事了,但乍然听见时,一颗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脑子一团乱。
「宝儿,妳觉不觉得我们家松翰对妳不错?」徐母很含蓄地问她。
虽然是很简单、很平静的一句问话,她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能默然。
他对她当然是很不错的,事实上,他对她……简直过分的好了,她根本不值得。
一念及此,宝儿顿觉胸口空空的,很彷徨。
这一刻,就算她想欺骗自己,也不得不清楚地认知到,徐松翰对她的那番心意,从以前到现在,没变过。
她原以为他是恨自己的,刚到阳明山别墅的第一天,他不是还要她擦鞋吗?她以为他这几年,肯定恨极了她。
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却不像是出自于恨,反而像是……爱。
他,还爱着她吗?
可能吗?她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啊!
宝儿怅然叹息,迷蒙的目光自夜空收回,慢慢地往下落。
下方,是占地广阔,很有日式禅风的庭园,水塘边,站着一道孤寂的身影。
是他!
她心跳一停,视线痴痴地在他身上流连。他站着,不知想些什么,指间挟着一根烟,偶尔吞云吐雾。
宝儿看着他抽烟,一面想起徐母告诉她的话。
他刚来到日本的时候,成天闷闷不乐,从来烟酒不沾的他,那时不但沾了,还天天沾。
她想着,喉咙酸酸的。
他真的会抽烟了,他以前不曾抽过的。
为了排解忧愁,所以才学会的吗?
她胸口揪住,忽然忍不住,披衣下楼,悄悄地来到徐松翰身后。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还是抽着烟,烟身慢慢短了,烟头的火光在夜色里晃动着。
她的心,也跟着晃动。
蓦地,过短的烟头烫着了他手指,他低咒一声,甩落香烟。
「怎么啦?你没烫到吧?」她焦急地上前一步。
他这才发现她的存在,转过身来,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妳怎么会在这儿?睡不着吗?」
她愣了愣,怀疑自己在他口气里听到埋怨的味道。他不希望在这时候看见她吧?
她心弦一紧。「那你呢?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也睡不着吗?」
「我本来就习惯晚睡。」他抿着嘴。
「抽烟对身体不好。」她幽幽地说。
他耸耸肩。
她看着他唇边噙着的那抹自嘲。「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那时候指定田蜜担纲这部片的女主角,其实是……」她闭了闭眼,凝聚勇气,然后直视他。「是因为我吧?因为我是田蜜的助理,所以你才指定要她来拍这部片。」
他瞪她,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更气她这样问。
「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他讥诮地反问。
「你可以见到我,可以有机会……报复我。」
「我报复妳?」他冷嗤,眼眸不悦地瞇起。「妳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还是我在妳眼底真是那么小气的一个男人?」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解释。「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对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最后两个字如雷霆万钧,几乎把他整个人震得跳起来。他怒视她。
「你不必否认。」她明白他不想承认,微微苦笑。「我不是木头人,我体会得出来。」
他冷哼。「妳确定自己真的不是木头人吗?」
她没辩解,听出他这句尖刻的嘲讽其实藏着无限痛楚,她为他心疼。
「妳──」徐松翰瞪她,见她眼眸蒙眬地漾开一抹迷烟,猜到了她正同情着自己,登时又窘又怒。「妳不要这样看我!」
他低声咆哮,星眸因怒气而炯炯逼人。「没错,我承认自己是喜欢妳,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妳!我妈妈知道,所以今天在餐桌上她才会故意跟妳说那些,妳妈妈也知道,所以那天晚上才坚持要我开车送妳回家。连妳姊都知道,以前她就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妳……只有妳,妳永远不知道!永远把我当成一个讨厌鬼,恨不得躲我躲得远远的!」
「我没有!」她急切地摇头,急切地想平抚他的怒气。「徐松翰,你听我说──」
「妳不用说了,妳说的已经够多了。」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掷落。
她几乎要被那样冻到冰点的冷漠给击败,但她看着他,下定决心今晚自己一定要解释清楚。
这是她欠他的。
「你听我说,松翰。」她低低地,温柔地喊着他的名,凝住他的眼波,也满是温柔。
徐松翰一震,明明还是满腔怒火,却发不出来,全让她这声温柔的呼唤给镇住了。
他懊恼地皱眉。
「你听我说。」她上前一步,迷蒙的眼凝望着他,看着,看着,忽然缓缓地泛红。「其实我……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徐松翰震慑,身子一下子僵住,脑子一团乱。
她说什么?她喜欢他?怎么可能?
他不敢相信,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播她说的话,愈想,愈慌,心愈不定。他不能理解她怎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说话的声音。「妳在演戏吗?这里可不是拍片现场。」平板的、像机械人似的呆板语气。
他确实是惊呆了。她的自白,教他措手不及,他不觉想起那天她当众试镜时,在樱花树下那声心碎的吶喊。
那只是演戏,不是真的……
「我是真的喜欢你。」她看出他不相信,涩涩地重复,一滴透明的泪,在她睫毛上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