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她领他出天林,如今他领她出中原,果然一报还一报,冥冥中自有天定机缘,逃也逃不了啊。她随口闲聊道:
“闲云公子,既然你写史,一定对白明教有所了解,历代左右护法几乎是水火不相容,到最后,一定是一名护法成为教主,另一名则死于非命。你道,我跟车护法,各属哪种结局呢?”
他闻言,停下脚步,与她对望。
她有点讶异,望进那双称俊但无波的瞳眸里。“闲云公子?”
他轻微俯下脸,以只有她听见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道:
“教主的人选,早已定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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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的人选,早已定下。
就是她。
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她就已经明白了,不管逃到哪里去,不管装傻多少年,那个位子,一直在等着她。
她慢慢垂下眼。夜风吹来,衣袂展扬,艳红的衣色几乎被黑暗吞噬。
“姑娘。”
“嗯?”她没回头。
“今晚云家庄的人备了衣物,可要更换?”
“不用。”她习惯穿自己的衣物,自然些,安全些。
“要梳发吗?”
“好啊。”她随口道,挑了块大石坐下。她又摸着不离身的玉箫,目光落在脚边映着月辉的小溪,若有所思着。
何哉轻巧取下束环,打散她的长发,轻柔地梳着。
“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晚会不会有人挨不住美色,不小心生米煮成熟饭。”她心不在焉道。
“……姑娘是指车护法跟公孙云吗?”
不是指这对,还有哪对?她事不关己,一入夜,随便吃了口饭,就带着何哉远离营地。不偷听不偷看,即使香艳刺激,她也如老僧入定,绝不胡思乱想……
虽然她有点好奇闲云公子会有怎番的表情?那样冷情有加的面具会不会掉下来?掉下后的真正神情又是什么?
“以前我没特别注意,她打野食可有失败过?”她喃喃自语。
“姑娘以前年少,自然不会注意。车护法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重新束妥她的长发,又问:“姑娘需要补妆吗?”
她想了想,点头。“也好。”看来公孙云在劫难逃了。
何哉绕到她的面前,没有亮起火折子,便开始熟练地为她重新绘起妖艳的妆容来。她看着何哉,忽然又问:
“何哉,你也是中原人,想必跟公孙云有几分相近。中原人拘束,多半是挨不住热情妖媚的姑娘,是吧?”
“……一个年少就位居高位的人,没有坚实的定力,是没有办法在这位子坐久的。”何哉只能这样答。
她笑了两声,不以为然。“这得看什么事啊,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公孙云也不例外,他一定有弱点,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哉,现在你要回去,还是来得及。即使你有天奴烙印,贺容华也不会嫌弃你。”
何哉沉默一会儿,才道:“我跟着姑娘。”
她也没有追问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反正到最后,他终究会后悔,那现在什么感动的言词都是假的。
“你道,如果我一头白发回去,教主不知会不会放过我?”
“除非姑娘死,教主是不会放过姑娘的。”
“你也不必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她够灰心了,用不着再重击她。
“姑娘早就知道让我回去送父亲,定会被教主带回,但还是允我去了,为什么?”他突然问道。
她面不改色,又抚着她的宝贝玉箫,闭眸迎着夜风,道:
“因为……我敬老尊贤吧。”
何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
她笑出声。“反正我说话就是这样了,何哉你要跟着我,就必须习惯我说话的方式。”
何哉点头。“姑娘说得是。既然我跟定姑娘,当然要习惯姑娘的用词。”
她神色还是自然,但执箫的手指却抖了下。
“你去瞧瞧,车艳艳夜袭成功没有?小两口子要还在你侬我侬,就搞清楚公孙纸跟那些天奴到哪去了,咱们今晚就跟他们一块窝,省得出意外。”
何哉静静地退下。
夏日夜风,带点燥热,但空气中却有一分湿意,看来明天大概有大雷雨了。她来回走着,沉思着,忽地发现她手指不定时的抖两下,不由得失笑。
原来,贺容华手抖不是隐疾,而是看见亲生兄长回来,激动地压抑自身情感,却在指间爆发出来。
何哉现今模样,已与年少大有差别,尤其他与她一样,出外皆抹上妖邪的浓彩,贺容华能一眼认出,想必布局已久。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止不住笑意。原来,她的弱点还真不少,一激动也跟何哉的亲弟差不多。
跟定她?
何哉没有明说,她却知道“跟定”二字,包含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他说得好容易。言知之易,行之难,她可是明白得很。贺容华希冀兄长留在天贺庄,何哉却选择跟她定,其实原因不难推敲,何哉跟在她身边十年,不论是外貌、内在都变了,他已经不适合留在中原这种礼教繁琐的地方,唯一的路就是跟她走在同一条道上。
而她非常高兴何哉跟她走。
湿凉的风劲,让她回神,专注去思索下一步。再两天,就要出中原了,她不信教主不会有所动作,如果车艳艳只是专程来带她回教,而不会有任何事发生,那她把头剁下来当椅子坐!
会出什么事呢?教主之位必在一年内有所传承,教主会出什么绝招逼她就范?她寻思着,推敲着。
她想了又想,突然间背脊竟起了阵阵寒意。
她猛然抬起目光。
夜晚的山林风光几不可见,秀俊的男人身形就在十步外的地方,如果不是衣袍拂动,她几乎不敢确定眼前有人。
“沄姑娘。”
那声音,如清泉静流,如清风拂面,她心头莫名一跳。不只心头一跳,还惊骇于此人的无声无息。
“闲云公子,这么晚了……”小两口子缺一,不知道他是如何善后的?
“正因这么晚了,姑娘该回营地歇息才好。”那声音清暖中带着天生的冷意,接着,他自黑暗中现形,朦胧的月光罩在周身,他扬起清眉,朝她一笑。
她双眼暴睁。
他来到她身边的大石,撩过衣角坐下,径自道: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寻到人?你腕间有铃,铃声随风响,寻声而来就能找到人。”见她没有回话,他笑道:“姑娘是教我的美色迷惑了吗?”
“……你真是说笑了,闲云公子。”她沙哑道,天知道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声音来。
她跨前一步,重新打量他。刚才,她看见了什么?他一展笑,风华毕现,明明是上等男色,她心中竟然又恍惚了……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媚于语言啊……”
“沄姑娘?”
“……不必理我。最近,我跟洛神很有缘……闲云公子,你有酒窝?”
他微地一怔,道:“沄姑娘看得倒仔细。”那样子,似乎又想笑了。
她回神,咳了声。闲云公子一笑便有酒窝,这消息传出去不知有没有好处?
“白日有些话不便聊,现在正巧只有姑娘与我,索性摊开了说好。”他正色道:“你想离开白明教,云家庄可以相助。”
她一怔,与他对望许久,而后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地说道:
“云家庄属中立,公子们的事迹都是中原武林津津乐道的,可其中从来没有人形容云家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