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掉转视线,背靠围栏,仰望天空,晕黄的云朵边缘染上些暗紫色,夕阳能灿烂的时间再没多久就将告终……
“喂。”身旁的人出声了。
他回过头,见她还是维持着环抱自己的自闭姿势,伸出右手往前指指。
“你可以喝。”
“我不渴。”
“……不渴也可以喝。”这次声音里隐隐透出愠意。
他不再说话,勾来塑胶袋低头一看,里头装的是啤酒,明显是要用来浇愁,但视线巡逻完一圈,却没见到空罐。
“你不喝?”
她猛然抬起头,忿忿爆话:“我想喝!”
她眼睛很红,看样子方才痛哭过,本来以为她声音沙哑是因为嘶吼太过,似乎不尽如此。而对于她为何想喝却不喝,他实在没头绪,最后只勉强想到一个理由:“如果你担心开罐会损伤你的指甲,我可以代劳。”
“才不是因为那种原因好不好!”她用力抹抹酸疼的眼睛。“我刚刚正要一口气灌它个四五罐,忽然好死不死想起之前看过啤酒的热量很高,一罐就差不多两百大卡耶!一碗白饭也不过近三百大卡,这要我怎么喝得下去!你说这种时候我为什么还能这么细心,想起这种事情呢!”恨啊!
“也许是因为你还不够难过。”合理推测。
“才怪啦!”她有点火,“我不只伤心难过还悲戚愁苦,你看不出来哦?”
“你看起来比较像生气。”
“我——是很生气!”经他一提,她真是越想越气。“而且是快气死了!”
他没回话,然后她也沉默了,一时间只有风声不止。
过了几分钟,她闷闷地再次开口:“你怎么会跑上这里来?”
他实话实说:“看晚霞。”
“真有闲情逸致。”像她是有时工作上受了太多鸟气,不能当场发作,才会在回家解放后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发飙。她喃喃叹道:“像我平常上班回家都累趴了,几百年没心情赏景了。呵……不过没差,反正我大概就快不用工作了。”
所以是工作上出了状况。他理所当然这么猜测。
“算了算了,管他那么多!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别客气,随便喝啊!”她抓起塑胶袋,哐啷哐啷粗鲁地把里头的啤酒倒出来,再一字排开啪啪啪啪全部打开。
他不禁狐疑地瞅她,因为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看来简直像喝醉。是顾忌他在,所以隐忍不能大吼大叫,导致内分泌失调、心智失常吗?他好像不该选择留下。“你可以继续发泄。我先走了。”起身就要离开。
她瞪大眼。“啥?”虽然不怎么喜欢他,但她现在实在不想一人独处,能诉苦的对象又都不在……“我、我开了这么多罐啤酒,你说走就走?”
听不出她笨拙的挽留意图,他定住身,回眸看她,不懂她到底想如何。
“我……你……好啦!你要走就走。”她才不留他呢。“免得我满腹牢骚折磨得你那纤细的耳朵长茧。”她低声嘀咕。
他偏过头,左看看她、右看看她,总算嗅出一丝端倪,察觉她似乎并不是想要自己走,于是重又盘腿坐下。
她被他看得脸热,扭过头去撇了撇嘴,摆不出好看的表情。“……不是说要走,还待在这干嘛?”话出口,差点咬烂自己舌头。
她这张嘴怎么净爱说反话!在她懊恼得几乎想自我掌嘴时,听到他说:
“我耳朵没那么脆弱。”他确实大可不必留下,不过他欠她不少人情,不如趁此机会偿还也好。
咦!她呆愣过后才明白他话中含意。
也就是说,他愿意听自己发牢骚?她不敢置信地瞄瞄他,低下头,颇受感动。其实……他这个人还满好的嘛,本来她还差点就要对男人这种生物绝望了呢。
“我刚开始做这份工作时……认识一位很照顾我的前辈。”
知道故事开始了,他侧耳聆听。
“他是我公司的客户,因为大家工作性质相近,他教了我很多东西,还帮我从中牵线介绍了不少其他客人。最近公司有件案子要争取跟他公司合作的机会,我上司知道我跟他关系不错,就派我去跟他交涉。”
她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声音有点有气无力。“因为他前两年被调派到海外去受训,今年年中才回来,我很久没见到他,今天中午跟他约在饭店吃饭商谈,特别自费挑了个礼物送他聊表心意。他很高兴地说我太客气了,不用送什么礼物,还说既然我开了口,他哪有不关照的道理。”
说到这,她沉默几秒,蓦地恨恨地举起脚对空气虚踢几下。“结果吃完饭以后,他居然暗示要带我上楼开、房、间!”
他还没消化完,她又像爆竹引爆一样劈哩啪啦一连声:
“以为我费那么多心思挑了一整个下午的礼物是为了贿赂他还是勾引他!把我的真心感谢当成什么?!亏我还傻傻地一直对他那么敬重,想不到他竟是用这种肮脏眼光看我!该死的巨无霸淫虫无耻下流老不休滚下地狱去跟夜叉在针床上温存到油尽灯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为止吧!”一口气骂完,甚至忘了换气。
他望着她呼呼喘息的模样,几乎要对她的闭气功力叹为观止。
而她还没说爽,顺完气后继续:“还敢用那只污秽的手摸我屁股!我当场赏他脚尖一记高跟鞋跟,再请他吃一记拐子,最后抓紧包包往他脸上狠狠一甩!哼哼,大快人心!”呼出长长一口气,她像是这才回归现实,以手覆额委靡摊躺在地。“代价是这件案子被我搞砸了,还得罪了大客户,我完蛋了……”
他瞥眼她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姿态,自动演绎:“后悔?”
“后悔没多赏他两个耳光!”她瞬间复活跳起来,擦腰大声说:“失业就失业啦!工作再找就有,要我忍气吞声受屈辱到这种地步,我宁愿去路边卖拖鞋!”
一番陈辞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此时,夕阳将尽,他在她脸上见到最后的余晖,是一种很温暖、很美丽的颜色。
难过就哭,高兴就笑,生气就骂,言行有失就算不愿也会道歉,随心所欲就算沮丧也不后悔,若这就是所谓的性情中人,那他的确是第一次遇到。
新鲜吗?还是好奇?不,那都不是他的真正情绪。
如果一定要找个稍具雏形的形容,大概是惊讶吧。
惊讶她真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即使被风吹得明灭不定也坚持着绝不肯熄。
这样热情如火的人,跟自己是天差地远的不同。如果她是一道急流,他就是一潭死水;如果她是一支鲜活的彩色影片,他就是一张失色的黑白相片。
他并没有失去热情,只是将仅剩的热情全投注于写作上,自己本身的喜怒哀乐是次要,即使日复一日平板如一他也无所觉,只是像机器运作一样继续生活,而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满足于现况。
他的能源早被之前的人生消耗过多,而她用的是什么电池才得以这么持久?每天活蹦乱跳,从不觉得累?不,他想,当她觉得累的时候,大概就会像现在这样大吼大叫大哭大闹,等于充电。
就某方面来说,令人欣羡。
不知是不是人都会不由自主爱惜在别人身上见到、自己所欠缺的特质,他内心瞬息闪过一个想法:希望在每个夕阳下,她脸上的神情都是这么精神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