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靠近悬崖的草地上,一回头就能看见阿托斯华丽的主楼,我庆幸自己和它有了一段距离,这样让我觉得很安全,同时也有空间来想一些事情,不过更让我兴奋的是:我发现一旦自己从新的角度观察,就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
在面向大海的西侧主楼第二层的某个阳台上会不时出现一根深红色的布条。一看见它,在半空中翱翔的海鸟们就像得到召唤似的朝那儿飞过去,然后落下来,啄食一些东西。
当我几天前第一次看见这番景象的时候还以为是庄园里豢养的飞禽,但是修剪枯枝的园丁却告诉我不是这么回事儿。
“您弄错了,布赖恩先生。”那个粗壮的大胡子说,“伯爵大人可不允许他的房子里有这些脏兮兮的客人!那是贝克特先生弄的,他喜欢在自己的阳台上撒些谷子、豆子还有面包屑什么的,让附近的海鸟飞过来,逗它们玩儿。”
“哦,他该不是等这些鸟儿飞近了,就用猎枪把它们一个个轰下来吧?”
“当然不会!”园丁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很喜欢这些小东西呢!上次乔纳森在附近搞了个陷阱,捉住一只,惹得贝克特先生大发雷霆。平时笑嘻嘻的人发起火来可真吓人,您是没瞧见……后来就没人去捉他的宝贝了!”
我有点不相信,那个笑里藏刀的家伙会有这么仁慈的时候?
我一边琢磨,一边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链子:“对了,约翰,你见过这个吗?”
园丁凑近来仔细地看了看我这根又小又旧的十字架,然后非常肯定地摇摇头:
“从没见过。”
临近傍晚,黑雾从海面上扩散开来,缓缓地逼近岸边。我拉拢衣领,抬头斜望向远处的阳台,慢慢向它靠过去,最后在一株冬青树下站住了。它非常配合地遮住了我的身子,让我可以安全地看清阳台上的情形。我看了看怀表,静静地等着该出现的那个人,应该是这个时候吧……
果然,当红色的布条飘舞在空气中,海鸟们逐渐开始大快朵颐。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影推开门走出来,金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正在啄食的海鸟并没有因为他的接近而飞走,甚至当他伸手抚摩它们时也没有任何惊恐的表现,我惊讶地发现,贝克特先生的整个轮廓在酒红色的夕阳中竟然呈现出一种极其柔和的线条——天哪,我竟然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两面派!
但是我相信这一刻我的眼睛绝对没有撒谎——他的表情像个善良的天使!
这样的“奇观”大约持续了将近十分钟,贝克特先生撒下最后一些面包屑,转身回到了屋子里,不一会儿,他的小朋友们享受完丰盛的晚餐,三三两两地展开翅膀飞离了这个地方。
这时我从冬青树后面走出来,拍干净身上的枝叶,慢慢向主楼走去。
或许还有很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我必须更加仔细才行。
每天早上,阿托斯的固定邮差会在八点钟之前把报纸和信件送来,门口的男仆把它们拿到晨室后,由作为秘书的贝克特先生和我先筛选一下,再拿给伯爵大人。也就是说,除了电报和紧急文件,最先拆开信封的人,是我们;当然了,如果动作再快一点,也可以说,是我。
这就是我为什么敢在两天前偷偷给比尔写信的原因。
自从知道了贝克特先生的特殊爱好,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应该再好好了解了解他。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从前在委托行里做事时认识的一个小伙子,他并不是很能干,所以在那里只是负责文件资料的保管,可是如果需要查些东西,那么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帮手。我庆幸自己和他的关系还可以,所以请他帮了一个小忙。
如果伯爵大人和贝克特先生稍稍注意一下就会发现,以往我都是最先到晨室去工作,但是这两天我去得又早了一些,因为比尔的回信很可能快到了,我没法想象他们一旦知道我私底下在调查会怎么样来对付我。
所以今天早上当我从一摞信件中提心吊胆地找到写着“艾贝尔·布赖恩先生收”的这封信时,连看也没敢看,只是飞快地把它放进口袋里。而当我打开它,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比尔十分认真地完成了我的委托,他在问候了我以后就附上了一段长长的新闻摘抄,里面包括伯爵大人和贝克特先生零零碎碎的诸多消息——
一年前,奥斯伯特·潘克赫斯特先生继承了爵位,各个报纸的社交新闻中都有报道,连我都有印象,只不过它们在某些方面提得很简略,关于他的身世和那对异国母子都没有太多的笔墨,有些报道甚至闭口不谈。但从中我依然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来证明安妮说过的那些话并不全是子虚乌有:
伯爵大人他确实有过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而且和他一样具有继承权。但是那个年轻人神秘地消失了,整个庄园里连他的一张相片儿都没留下来,所有人都小心地保守着关于他的一切,他就像隐藏在这个豪华庄园中的幽灵一样,压得我难受。
然后就是关于贝克特先生的东西,是连着几年都有的长篇报道:就像我曾经听到过的一样,他拥有一个年轻人最想得到的东西,外表、才华、能力、名声,而且还带着一点侠义心肠……他什么都不缺。作为法律专业的新星,他在几年前处理了三桩小有名气的案子,几乎每个律师都认为他会是将来一个不能小看的对手。但是就在两年前,他在报纸上发了一则简短的启事,关闭了自己的事务所,彻底退出了法律界,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前途无量的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呢?
我仔细读完了贝克特先生经手的那些轰动官司,无一例外都是以弱胜强的好教材;不是指他的委托人在证据方面的弱势,而是在“财力”方面的不堪一击——法律界的“罗宾汉”,这绰号真是太贴切了!
这和那个阴险的家伙简直是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同名同姓?或者只是他故意造成的假象?不,他在喂鸟儿时并不令人讨厌啊!
我开始胡思乱想。
窗外的黑夜沉闷地像我的脑袋,我抱着头仰面倒在床上——上帝啊,给我一个答案吧!
第二天又下雨了,不过这场雨来得又大又猛烈,还伴随着电闪雷鸣。
我觉得这种天气并没有影响到威登斯凯尔伯爵大人的好心情。自从他收到那封电报以后就莫名其妙地保持着一种很容易发现的乐观态度,不论是和我们说话,还是处理其他问题,都比以前平易近人,他刚刚甚至询问工作了两个小时我是否要点咖啡。
倒是我们温文有礼的秘书先生没有什么变化,但我猜他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
“那么就这样做吧,哈里森。”伯爵大人飞快地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你把这些东西马上整理好,艾贝尔,你帮着归类,必须在三天内寄到伦敦去。”
“是的,大人。”
我们捧着这一摞东西回到晨室,在关上书房门前我看见伯爵大人带着一种欣慰的表情打开怀表,轻轻放在面前的书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象看见他的眼睛在一瞬间越过怀表盯在了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