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就是和韩信一样是投降过去的将军吗?”他听说过韩嫣曾祖父的事情。
“不是的。”公孙敖摆摆手,“中行说啊,他本来是侍奉先帝的宦官——唉,怎么说呢?反正,都是冤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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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孽,真是冤孽啊。”看着下首的韩嫣,王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皇上他真的什么都没跟你提吗?”
“是,皇上什么都没说……”悄悄握紧了袖子,如果不是发现公卿们眼光与往常相比更加异样,他恐怕会到最后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唉。既然没说,那就证明皇上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呢。别着急,也先别急着难过,别把那些公卿们的嚼舌根放在心上。他们懂什么?一群就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东西。”
王太后摇着头,早已沉淀的记忆慢慢泛起。
“中行说……当初先帝疼他啊,疼的让所有人都眼红,连匈奴都知道了,就来要人。他们点明了别的不要,就要皇帝最亲近的人,因为这样才能表明大汉与匈奴和亲的诚意。”王太后站起来,贴身宫女上前想要搀扶她,被轻轻甩开了。韩嫣跟上去,跟着王太后走到殿外。
“中行说当然不愿意,可是先帝被‘为大局着想’这个词逼着非要他去,他抓着先帝的衣摆袖子哀求,声泪俱下,可结果还是被好几个强壮的禁卫军兵士拖开。他双手死死抓着地面,光滑如镜的地砖上,十道血痕不断延长,延长,再延长……”
王太后抬手,指着未央宫的方向,“就在那里,就在那些玉阶上。最后,他对先帝说:‘你记住,我必定会成为大汉的祸患!我会带着匈奴的军队踏平你这皇宫!你记住,你记住!我会要你后悔一辈子——!’十几年了,十几年了啊,哀家还是记得很清楚……都说中行说是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可这种命运,又怎是外人所能了解的呢?”
韩嫣看到太后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滢滢泪光。
太后正在记忆之巷中走走停停,眼底似乎映的是未央宫的玉阶,其实她看的是更远更远的地方。韩嫣知道她在看的是什么。
不久,一辆朴素的马车悄悄驶入长乐宫。韩嫣从马车扶下一名女子,引入殿中。那女子眼神中透着惶恐,对刚换上的高级衣料显得十分不自在。
“你是……你是俗儿?”
王太后的声音因为惊讶与喜悦而颤抖着。
在进宫前,太后王氏是有夫之妇,且有一个女儿取名俗,可她的母亲却被荣华富贵迷住了,硬是将她从丈夫女儿身边夺走,送进宫中,献给皇帝……
在母女相认的感人场面前,韩嫣退了出去。
他能为王太后找回被硬分开的女儿,谁又能来为他找到不被送走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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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隐约传来尖锐的鸟鸣,韩嫣初时还未在意,但鸟鸣声声持续着不肯停止。这声音是如此熟悉,韩嫣急忙奔到外面,抬头张望,果见一头苍鹰在空中盘旋。
韩嫣抬手,高举过头,那苍鹰发出欢快的叫声,一个俯冲,扑扇着翅膀落到他手上。
苍鹰的腿上绑着一个皮卷,取下来就藏到怀里,急急找了处无人的僻静地方,展开观看。看得出是那个人亲笔所写,只有三个错别字,不错有进步,但字依旧是那么丑。没有文字的匈奴人要学写繁复的小篆,确实是有够为难人的,也真亏他能学到这个地步。
休屠的意思韩嫣明白。来到火炉边,将皮卷伸向火舌,一下就着了,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有点刺鼻的气味……
可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对于匈奴的国要求刘彻一直没有给予答复,就这么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拖着。于是第二封、第三封……信不断地被送到韩嫣手中,询问着各种情况,语气越来越焦急。
终于,休屠告诉他,他已经带着人马前来迎接,还有多少多少天的路程就要到了。
韩嫣惊的不知如何是好,明知道在刘彻明确表态前自己不应该有任何动作,但这样的情况不能再视若无睹了。努力让心绪平寂下来,取笔,琢磨着用辞缓缓写下回信:你不应该来的,我现在过的很幸福,你真的不需要担心,事情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与当今汉国皇帝在一起并不是被任何人所迫,而是我自己所作的选择……忘记我吧,别来,快回去……
苍鹰带着信起飞了,韩嫣目送它消失在深邃的苍穹中。希望能顺利送到,希望休屠能听自己的话,就此打消念头,主动撤回向刘彻提出的要求,这样,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送走苍鹰不到一个时辰,内侍便来禀报万岁召见。韩嫣很高兴,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没跟他说过话,也许今次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到了殿中,赫然发现李当户也在。狐疑地经过李当户身边,依礼见驾之后,习惯性地上前侍坐。刘彻看着他坐定,神色颇为奇怪,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接到急报说有小股匈奴正在我大汉边境侵扰,朕正和李卿商议该如何处理。王孙怎么看呢?”
明白那正是休屠的军队,韩嫣恭谨地回答道:“匈奴竟然敢犯我边境,自然应当驱除。”
“他们这次来,似乎是因为朕迟迟没有对他们的要求做出回应,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刘彻笑了一下,“王孙啊,你也应该明白的,朕真的不希望你到匈奴那边去,更没打算让你去。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是……”韩嫣几乎无法克制胸中的激动:等待了这么久,终于得到刘彻的明确表态了,“皇上圣恩浩荡,臣铭记在心。”
“朕希望你能继续为我大汉尽心竭力。”
“臣不敢有忘。”
刘彻点点头,转而向李当户:“李爱卿,朕命你带领一万骑兵火速赶赴前线,驱除侵扰的匈奴!朕会另给当地太守旨意,让他配合你,受你调度节制。”
“臣领旨——”
“皇上!”韩嫣插了进来,从与刘彻并坐的位置急急转身成面对着刘彻,“臣也愿往!此次领兵的是休屠王,臣对此人颇为了解,如若前往,便可知己知彼。”
刘彻对自己这么有心,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才是。
他知道刘彻对自己与休屠是青梅竹马的事颇为耿耿于怀,一直担心自己会“难忘旧情”弃他而去……其实,刘彻是个孤单的孩子啊,正因为孤独,所以对事情总是持不信任的态度。自己明确表示与匈奴为敌,应该就能让他打消疑虑了才是。
韩嫣是这么想的,却见刘彻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领兵的是休屠王?”
韩嫣呼吸一窒,紧张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彻确实并没说过匈奴领兵的是何许人。
“臣……臣,只是听说……”
“听说?”刘彻哼了一声,转而对李当户:“李卿你先下去吧,做好准备,后天就出发。”
李当户退下之后,刘彻道:“请战?对敌?朕不让你走,你就想法子要自己赶去?!”竟已愤怒得声音颤抖。
“不,我没有……”韩嫣睁大了眼睛,惊讶于他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团物体被丢到韩嫣面前。那是头中箭的苍鹰,腿上是韩嫣亲手绑上去的皮卷。
“在朕为自己的花心反省的时候,你在思念你的青梅竹马;在朕思索该怎么弥补的时候,你制造烂摊子让朕为你收拾;在朕为怎么才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好应对匈奴的时候,在朕为如何才能保住你而痛苦万分的时候,你却在和旧情人互通款曲!匈奴来接人了,你很高兴是不是?终于能离开朕了,你很高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