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说谎?梅惟认真思索着。尽管这问题他已自问过无数回。
「……不知道。」他习惯性的将深层的思绪锁起,照实说道。但显然,这答案并不能让发问者满意。
「好敷衍的回答。惟,你最近变得有些奇怪。」梅宸罡迳自跨出教室。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瞥眼仍呆站着的梅惟。
「过来啊。时问不早了,你不回家?」
「……喔,喔。」梅惟连忙回神,快步走出跟在父亲後头。
夕阳西沉,两人工叫一後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放学後冷清的长廊上。
「明天开始,爸四点半就来接你下课,把你那个『课後指导。停掉。」
「停掉?」梅惟惊讶。「这……不行……」末老师根本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不行?因为太可惜了?」
可惜?
「你足指导那女孩数学,还是指导别的?思?」
父亲的声音相较於平日的冷肃,显得温而轻淡,漫不经心。梅惟一愕之後脸色微白,垂首瞪著地面不语。
「难怪你要隐瞒了。你那老师也很有趣,让你们孤男寡女放学後留在没人的教室里独处,还安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名义。他是真相信你,还是在凑合自己的学生?」
「……只不过足接了吻而已。」
梅宸罡步伐戛然而止。
「只不过……什么?」
「现在连小学生都会谈恋爱,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交个女朋友也是很正常的吧?况且,学校也没禁止学生彼此交往。」
梅宸罡缓缓侧过眸,目不转睛看著儿子垂落在眼睫上的发。
「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声音太小了,爸没听清楚。」
「我的声量很正常。」
「我没听见。头拾起来,再说一次。」
「好。」梅惟深吸口气,迎上父亲视线。「我说……」
「住口,惟。」梅宸罡忽然掉回眼,拿出手机按了数下。
「……喂?沈司机,是我。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你马上出门,去学校把老大接回家。」
什么?梅惟一阵错愕,瞪著那轻握机体放在耳侧的五只修长手指,覆著齐整墨黑短发的後脑勺,这世上最适合亚曼尼订制西装的宽阔挺直肩背……
爸在说什么?他明明在这啊!
「不要跟上来。」冷淡不耐烦的语气,像是在隐忍著什么。
梅惟一僵,依言停步,愣看著那朝前疾行始终不曾回头的男人,很快的拉开他们之间距离,很快的自他眼前消失。
十二月的台北已是寒意浓重。他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沈司机惊讶的叫喊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看了看四周,吓了一跳。大概是昼短夜长的关系吧?不知何时,天色早巳全黑,他竟然……都没察觉。
其实,那些都是女孩的论调,并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面对突然变得无理的父亲,不知怎地,就这样脱口而出……
「奇怪,爸去哪了?手机也打不通。」梅帛宁放下电话,坐回餐桌前。「……喂!爸接你回来时,有说他今晚不在家吃饭吗?」
梅惟摇摇头。「刚才是沈司机载我回来的。爸他好像……临时有事。」
「临时有事?爸早上还说今天杨婆会回来,要我早点结束社团返家的,怎么反倒是他不见人影?」难得孙妈和杨婆两人各展厨艺,作出这么-大桌菜说。
「没关系,先生大概有事在忙。」杨婆疴凄著身子慢慢走过来,端上最後一道饭後甜点。「既然这样,少爷就先用吧,以免饭菜凉了。」
「好吧。那杨婆你也坐下来一道吃啊!今天你可是主角。」
「多谢少爷。只是我老人家心脏不好,医生交代只能吃清淡的东西,等会儿我自己喝点粥就好。少爷,还需不需要再切点水果?」
「够了够了!快下去休息。」梅帛宁挥挥手。「年纪大了身体要保重,别太劳累,还有,赶快再多请几个人来帮忙吧!」
「少爷放心,这我会尽快安排。」杨婆点点头,躬身退下。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朝梅惟那边瞧去一眼,彷佛在那座位上的只是一团空气。梅帛宁看了看对面沉默扒饭的闷家伙,耸肩,也跟著举箸吃将起来。
当夜,两个酒足饭饱的少年没进道场,而是窝在客厅电视前打了数小时的格斗游戏。梅惟全无经验加上心不在焉,一整晚都处於挨打状态。
过了十一点,腹部的饱胀感终於消退大半,已经耽误平日睡眠时间的梅帛宁於是起身进房。梅惟对著萤幕又恍恍惚惚的按了一小时按键,才关机并熄掉全部灯火,摸黑走上二楼。
洗完澡躺上床时,他依稀听见楼下大厅的钟声敲了一下。他闭起眼,开始数羊,想像它们一只只的跳过栅栏……
当两下钟声响起时,他叹息,睁开眼来。
今晚大概别想睡了,去画室吧……念头才动,细微的异声便隐约钻人他耳里。
门板阖起的撞击轻响。心猛地一抽,梅惟整个人霍然坐起,汗冒了满额。
喀、喀、喀、喀……
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优雅,却稳健不再。
他彷佛依附於那双足上,在脑里细致描绘著,那人略显沉重凌乱的轨迹。慢慢的越过玄关,换了室内拖鞋踏上大厅厚毯,然後步人厨房……再无声息。
他还以为爸要彻夜不归了。
就这样埋藏起恐惧,装成若无其事的去道个歉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只要说声对不起,一切就能重回到以前……
梅惟悄悄下楼,来到厨房门外,局促的窥视里头正持著水杯静立的身影。
西装外套褪下来随意挽在手上,没有领带束缚的领口,敞开至胸骨下缘,起皱的衬衫和卷至手臂的衣袖,散落额前的黑发。父亲陌生的样貌令他有些怔忡,不禁微张嘴傻傻的看著。
「不要只穿睡衣就下来。」梅宸罡淡淡掠来一眼,长睫很快又垂下,将杯中水啜饮而尽。
梅惟闻言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仅著一件单薄睡衣。难怪他觉得冷。
「穿上。」梅宸罡将外套抛给他,高大的身躯越过他走出厨房。
梅惟慌忙接住,正想道谢,忽然一股幽微的暗香在身固化了开来。
香水味……?
属於成熟领域的妩媚香气,自从他离开那问公寓,就几乎不曾再闻到过。
当然,这味道和韩斯梵身上的不同。但,他知道发生了一样的事。
他几乎傻了。从来……不曾想像过……
「怎么了?快点披了衣服上楼睡觉。」
「不……不用了,我不觉得很冷。爸,还是还给你好了。」
梅宸罡接过儿子硬塞回来的外套,若有所思盯著他垂落的发心。
「不用想太多,我没有再婚打算。」
梅惟浑身一震,抬起头瞠视神情平淡的父亲。
「你很介意?独身男人,有那方面需求也是很正常的吧。我……不是圣人。」
梅惟只能看著父亲,说不出一句话。不知缘由的胸闷……
「抱歉,爸收回今天下午说的话。你十七岁,已经算大人了,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以後你想怎样都没关系,爸不会再管。」
梅惟还是没办法答腔。他不是打算要来道歉的吗,怎么先被父亲说去了?
「下个学期,爸就会回日本。」
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惟。」梅宸罡闭眸揉了揉眉心。「原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而且,一错再错。」
父亲吊诡的连说三个「错」字,梅惟却已听不入耳。回日本……爸又要回日本了……他的脑里只充塞著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