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略一思索道:“骆西城说他们精忠报国,这几人,莫非是军旅出身?”
王随风和马有泰相互看了一眼,叹道:“韦堡主猜得不错,那几个黑衣人乃是辽东凌大将军的部下。”
“凌大将军?王大先生说的,可是辽东镇军将军府的凌大将军?是凌老将军麾下,还是凌小将军麾下?”
王随风点头道:“那时凌小将军年纪尚轻,那几人是凌显老将军派来的。”
韦长歌诧道:“这就奇了——当年凌大将军帐底有百万大军,镇守辽东,权顷一时,说是一方诸侯都不为过。骆西城却只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客,一向不与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凌显找骆西城会有什么事?”
一边问,一边望向苏妄言。
苏妄言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喟然道:“原来那人头是骆西城的……原来她也不是他夫人……二十年了,原来她还是忘不了他……”
他一连说了三个“原来“,其余几人都是莫名其妙。只有韦长歌明白他的意思,不以为然道:“我早就说过,凌霄说话不尽不实,她的话不足为信。”
苏妄言白他一眼:“那你说,她若不是对他一片真心,何必三番五次找上苏家?她那种伤心憔悴,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她认定了他,就不回头;这么多年,在她心里,也始终只有这一个人!就算她不是他夫人,那又怎么样?”
韦长歌无奈,笑了笑,也不和他争辩,转向马王二人道:“赵老板说了那么多,我却还是有些事不明白,还要请二位解惑。”
王随风看了马有泰一眼,道:“马老弟,是你说,还是我说?”
马有泰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道:“还是王大哥你来说吧。”
王随风点头道:“也好。”也喝了口酒,捻了捻胡须,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众人也都不说话,屋子里,就只听见外面不断传来细碎的“簌簌”声。从窗口看出去,原来不知何时,那雪又开始下起来了,一点点的,缓缓飘着,在夜色里柔柔地发亮,真个便如柳絮因风而起一般。
“……我和马兄弟,是那年在萧山庄结识的,我二人脾气相投,那次之后就时常有来往。二十年前,泰丰镖局接了一笔大买卖,要送一批红货出关,怕出岔子,四处找人助拳。马兄弟就邀了我去相助。
“那批红货是南海蛟王世子迎娶马家牧场三小姐的文定之礼,价值连城,路途又遥远,沿路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蛟王和马家都派出了大批好手帮忙护镖,泰丰镖局也是倾力出动,三条路线,虚虚实实,只求能把货平安送到地头。
“那一趟,真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大大小小的伏击圈套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好几次,经历之凶险,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吓出一身冷汗。镖队出发时,一共是八十二人,货到了马家牧场,活着的只剩了十四个,这十四个人中,身上没伤的,连一个都没有。就连陈总镖头都死在了一次伏击里。我和马兄弟受了重伤,在马家休养了足足三个月,才能下床。”
苏妄言笑着打断道:“但那一趟之后,马总镖头就成了今日的马总镖头,凡是泰丰镖局走的镖,从此便再也没有人敢来碰。而孤云剑客也由此一战威震天下。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这段英雄往事,江湖中谁人不知?”
王随风叹道:“苏大公子,你莫怪我罗嗦,要把事情说清楚,就非要从这里开始说不可。”
韦长歌笑问道:“这件事,和骆西城也有关系?”
王随风和马有泰竟不约而同长长叹息。
王随风怅然道:“唉,也是天意弄人,若非那趟镖如此凶险,我和马老弟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们二人从关外回来后,有一天在洛阳城外一个小酒铺里吃饭喝酒。已经是深夜时分,酒铺里,客人寥寥无几。
“喝了两杯酒,马老弟突然低声道:‘王大哥你看,对面那女子不知道是哪个大官的家眷,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喝酒。’我装着不经意地看过去,靠着门口,果然有一个鹅黄衫子的美貌少女独坐饮酒,看神色已有七八分醉意。我问马老弟是怎么看出来的,马老弟笑了笑,道:‘王大哥,你武功比我强,也比我多认几个字,但说到有两件事,你却不如我。这第一件,是看人,第二件,便是看宝贝。你看她头上那只钗,那是汉武帝时赵婕妤带过的玉燕钗,那可是件真正的宝贝!寻常的富商大贾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她却只当寻常发饰使用,全不爱惜,必是世宦人家出来的。’
“我二人正说着话,那少女突地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伤伤心心地痛哭起来。她哭了一阵,扬手把桌上的酒瓶扫到地上,就这么大声唱起歌来——她唱的那歌,我刚好知道,乃是曹子恒的《秋胡行朝与佳人期》。”
赵老实讷讷问道:“什么?”
马有泰也忍不住道:“她唱的那歌我当年就没有听明白。只记得什么吃饭喝酒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道:“那是魏文帝曹丕作的一首歌儿,名字叫《秋胡行》。”看了韦长歌一眼,取笑道:“韦堡主想必记得这歌,不如唱给咱们听听吧!”
韦长歌一笑,竟不在意,当真用手轻打拍子,清唱起来。
众人都屏息凝神,听那轻轻的歌声,和着窗外簌簌飞雪,一起飘落下来——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
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韦长歌唱完了,淡淡解释道:“这说的是有一个人,和佳人定好了约会,但从清晨等到日暮,佳人始终没有来。佳人虽然不至,这人却不肯放弃,采摘芳草,起誓相随,一片热诚,中心藏之,不能忘怀。”
马有泰低低“啊”道:“她这歌,是为骆西城唱的吧?我当时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只觉得她唱得伤心,还是王大哥告诉我说‘她是犯相思了’。”
滕六郎目色一黯,怅然道:“人世中求而不得之境,又岂止‘佳人不至,旨酒停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中心藏之,又有何用?”
苏妄言笑着回了句:“求不得,亦宜休。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众人才都怔怔不知如何接话。
便听韦长歌温和却又铿然如金石的声音淡淡道:“求之不得心常爱,高山成谷苍海填。”说完微微笑笑,也不再等人接话,转向王随风道:“后来呢?”
王随风道:“当时,我只当是哪家的小姐为情所苦,在那里借酒消愁,并没有留意。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几骑人马经过,那马本已驰过了,马上的人听到歌声,却惊呼了一声,调转马头又转了回来。
“那马上是几个武将装束的骑士,看样子品级都不低,见了那少女都是惊喜交集。我和马老弟看他们转身回来,情知事情有变,便趴在桌上装睡,好在那少女已经喝得半醉,新进来的那几人也没有留意我们。
“便听那几人纷纷叫道:‘大小姐!’其中一人,听起来像是领头的,一开口,其他人便都安静了。那人笑着道:‘大小姐,真的是你!末将方才在外面听到大小姐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大小姐竟真的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