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又左右看了看,跟着才把身子微微前倾,小声道:“这个男人,肩膀上空空荡荡——竟是没有头的!”
三人都没说话。
好一会儿,韦长歌才暧昧地笑了笑,他并不怎么相信滕六郎的话,因此只问道:“滕老板刚才说,接手这客栈才一个月?”
滕六郎咳了一声,喘了口气道:“之前的老板不干了,我便用三百两白银盘下了客栈。”
幽暗中,韦长歌的眼睛微微地发着亮:“哦?滕老板既然知道这里是个鬼镇,怎么还有兴趣在这地方做生意?”
“开了客栈,自然就会有人来住,来住的人多了,不就热闹了吗?”
苏妄言接口道:“话虽如此,毕竟是真金白银的买卖,滕老板就真的不怕做了蚀本生意么?”
滕六郎冷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蚀本的生意?非说蚀了本,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你我都是光着身子来的,这身上衣裳,口中饭食,算算,哪样不是赚来的?哪怕冻饿而死,也还是白赚了辰光年月。何况我这三百两,本就是白赚来的。”
“哦?”
“我幼时遭逢惨变,失了父母庇护,又没有兄弟可依靠,从此就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滕六郎声调虽平,说到这里,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十岁时,黄河决堤,冲毁了无数良田。那一年,天下处处都闹粮荒,灾民遍野,家家户户,自己都吃不饱了,谁还有心思来管我这小乞丐呢?
“那一次,我已经接连三天没能要到一口吃的了,我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在最后关头上,有户好心的人家给了我一个馒头。那馒头又大又白,拿在手里,热气腾腾的!我高兴极了,生怕被其他人抢去,把那馒头藏在怀里,一个人偷偷摸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儿地吃。”
说到这里,滕六郎又叹了口气:“现在想想,也许就是这个馒头改变了我的一生。我进了那巷子,越走越深,刚想要坐下来,就看到前面像是睡着个人——那年月,走在路上随处都可以看到人的尸体,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我心里想着‘啊,这儿又有一个饿死的’,一边走过去。”
韦长歌奇道:“走过去做什么?”
滕六郎怪异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苏妄言轻声解释道:“他是要去剥那死人的衣服。”
韦长歌呆了呆。
滕六郎扫他一眼,道:“我看二位也都是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人,又哪会知道穷人要活命有多难?!饿死在路边的人,身上都不会有什么值钱东西——要有,也就不会饿死了——唯一剩下的就是身上的衣服,所以只要一看到路边有死人,所有人就会一窝蜂的围上去抢死人衣服。这种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能换两文铜钱,正好可以买个馒头,而这个馒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救了你的命。那时候,为了一两件死人衣服,我也常常和人打得头破血流。”
韦长歌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是那天,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惊!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丝绸质地!他腰上悬着香袋,右手拇指上竟还带了个翠玉扳指!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饿死在路边呢?再仔细看看,原来那人的腹部受了伤,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我呆呆站在他身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在这时候,那人呻吟了一声,我吓了一跳,这才清醒过来……”
滕六郎一顿,笑道:“但第一个闪进我脑海的念头,却不是救人——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来,又扯下他的香袋,转身就跑,一直跑进了最近的当铺。大朝奉见了那扳指,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嘿,不怕两位笑话,我长了那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二位可知道我拿着那银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赎了回来。”
韦长歌忍不住问道:“那又是为什么?”
滕六郎道:“我虽然想要那五千两银子,但我也知道,一个把五千两银子戴在手指上的人,他的命绝对不会只值五千两。”
“我用卖了香袋的钱,雇了两个人把那人背到客栈,又拿钱请大夫抓了药,寸步不离地守在边上照顾了他三天。那人原来是江南一带的大财主,带着巨款来中原办事,没想到路遇强盗,受了重伤,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没想到却被我救了。他醒来之后,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收做养子,带回了江南——要不是这样,只怕我现在早就饿死了……”
苏妄言道:“你既然做了大财主的养子,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个小客栈的老板?”
滕六郎叹道:“这里原是我出生之地。养父去世之后,几个兄长闹着要分家产,实在不堪得很。我也懒得去争,想起出生之地,就带了点钱回来,却没想到这里已是这般模样——我去江南的时候,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乞丐,如今回来,已是衣食无忧,二位,我这三百两银子岂不是白赚来的吗?”
说话的当儿,天已全黑了,三人虽是相对而坐,面目却也已模糊难辨。
“唉呀,只顾着说话,天都黑了,我倒还没留意……客人不如稍等片刻,我到后院准备灯火,去去就来。”
滕六郎看了看窗外,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向着客栈深处一道小门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两位记得,千万千万,不要出店门!”
那笑容浮在黑暗里,半隐半现,说不出的诡异。
便听“吱呀“一声门响,那脚步声伴随着滕六郎的咳嗽去得远了。
好一会儿,韦长歌沉声道:“这滕老板倒不是普通人。”
苏妄言颔首道:“青女为霜,滕六为雪。雪是一照即融之物,他自称滕六郎,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用的是假名。”
韦长歌道:“久病之人脚下虚浮,但我看他走路,步子虽轻,势道却极沉稳,倒像是练家子。我总觉得,以此人的见解识度,在江湖上应该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才对,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会是什么人……”
苏妄言突地笑了笑:“你看这滕六郎,大概多大年纪?”
韦长歌略想了想,道:“看样子,总是过了三十了。”
苏妄言又笑了笑,道:“照这么推算,他十岁那年,便该是二十来年之前,对吧?”
“唔,不错。”
“可那样就不对了。”
“哦?”
“要是我没记错,二十多年前,中原可没什么因为黄河决堤引起的饥荒。”苏妄言略一思索,道:“倒是十二年前,黄河改道,淹死了数十万人,大半个中原的农田都颗粒无收,刚好又遇上江南闹蝗灾,结果那年发生了空前的粮荒,满城怕有一半的人都饿死在了这场饥荒里。”
韦长歌想了想,道:“我看他说起往事的时候,虽然是伤心事,却始终透着有种缅怀之意——这样的神情可假装不来。我相信他说的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苏妄言含笑颔首:“如果他所言不虚,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韦长歌心念一转,立时明白过来:“你是说,他现在这副模样不是他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