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生的家里乱七八糟到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唯一的例外是光亮清洁的诊疗室。家驹很肯定老医生一定没有结婚,不然有哪个女人可以容忍这么脏乱的房子,和这么脏乱的丈夫。
“请坐。”医生让家驹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详细描述他有什么困扰。
“我常觉得自己的心里住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过去的自己,收藏着很多照片、有很多朋友还有很多故事。另外一个是现在的自己,像一张白白的纸,等着画上图画,染上颜色,写上文字。
两个自己都想占领这个躯壳。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小了——就算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还是住不下两个人。所以,过去的自己会在某些时候突然冒出来,现在的自己则会在大部份的时间里主导这个躯壳的行动。但这两个人有太多的不同点,过去的他好像会抽烟,现在他却不喜欢烟的味道,过去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现在的他什买么想不起。
在他心中的这两个人仍乎很难共存。
唯一幸运的是两个“家驹”都很爱翊捷。虽然一个是喜欢翊捷很久很久,一个才刚开始喜欢,但他们同样不想失去翊捷。
“翊捷是你的男朋友?”医生一边做笔记一边问。
“呃……”家驹搔搔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好,万一回答说‘是’,这个医生会不会叫他来做心理治疗啊?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叫你做心理治疗,同性恋不是一种病。”老医师的目光从泛着油光的眼镜后面穿出,仿佛可以看见家驹心里的想法,“翊捷以前有来找过我,我也知道他的情况。”
“喔,他是。”
“只有关于翊捷的事才会想起来?”
“差不多都是,想起来的时候我好像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嗯……”医生在纸上不知道书写什么,家驹有一种想探头过去看的冲动,但他每一次靠过去,医生就会用拒绝的微笑让他停住动作,“会头痛吗?”
“倒是不会。”
“有失去意识吗?”
“也没有。”
“你提到是在车祸之后才有这个现象,医院检查时脑部有受伤吗?”医生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在检查家驹有没有哪里受伤。
“有轻微的脑震荡。”
“最近有去检查吗?”
“有,不过没有问题。”
“嗯,嗯。”老医生又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好了,我想你不需要药物的帮助,也许是因为有些压力。”
“压力?”家驹回想起自己这三个星期,根本就没有什么压力。几乎都是快乐的生活,顶多只有回父母家里那一段时间很不快乐而已。
“对,压力。”老医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你的大脑正在重组你过去记忆,慢慢地你就会想起来,这些和你现在的记忆有些冲突。”
“我不太懂,那两个人都是我吗?”
“简单一点讲,并没有两个人的存在。应该是还没有完全找回来的回忆对你造成了一些影响,虽然我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案例,大概是因为想不起来的记忆变成阴影、创伤或是压力,让你认为有另一个自己。”
“……医生,你讲的我完全听不懂。”有关压力、回忆之类的词汇让家驹有种头晕的感觉,“反正我没事就对了?”
“基本上是,至少不算太严重。”医生耸了耸肩,“你只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或许可以度个假。”
“度假?”家驹微微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了白色的沙滩,还有带了海水咸味的空气。他曾经和谁去海边度假吧?
“想起什么了吗?”老医生注视着家驹。
“海边,不过我不知道是哪里的海边。”
“也许你该考虑到海边度假。”老医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开始和家驹闲聊,“我知道垦丁有一个不错的地点。”
“医生也喜欢海边吗?”家驹有些讶异。
“是啊,我和我的情人是在海边认识的。”老医生低着头,目光越过眼镜的上缘,说话时的语气带着温和的笑意。不知道是刻意营造还是老医生本身就有这样的特质,家驹从老医生身上感觉到了亲生父亲没有的父亲感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纪比现在的你们小多了,还是个念大学的孩子。”
“大学生已经算是大人了吧。”
“他和我年纪差了快三十岁,算起来应该是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他还是翊捷的同国中的学弟。”老医生笑着对他说。
儿子?学弟?
家驹觉得有些晕眩。这个世界上的同性恋会不会太多了,还是那么刚好全都集中在他们的身边,“医生是……”
“你要问我是同性恋是吧?”老医生挑起一边的眉毛,“我的确是。不过是在我妻子去世之后才发现。”
“医生结过婚?”
“不然我儿子是怎么来的?不过,我妻子和当时才五岁大的儿子在二十几年前就去世了。”老医生看了看眼前的钟,从家驹进来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钟头,“时间到了,如果一个星期之后你还有同样的烦恼就再和我约个时间。”
“谢谢你,医生。”家驹站起来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把的时候忽然回过头,“医生,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老医生正在柜子里找东西没有回过头。
“医生你会帮助我和翊捷是因为我们和你也一样吗?”
老医生转过头来看着他,用一种很微妙的表情看了家驹好一会儿才说,“……不,那是因为我是个医生。”
***
“度假吗?”翊捷抱着已经在他怀里睡着的浩浩,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家驹聊起有关老医生的事,“那也不错。”
“他劝我到海边度假。”
“海边……”翊捷露出了苦笑,现在可是十二月底——也就是会有寒流来袭的冬天,什么样的人会想去海边度假,去泡温泉还差不多,“你真的确定你要在这个天气去海边吗?”
“应该没关系吧?”家驹耸了耸肩,“还是由你决定好了。”
“如果你这么想去的话,去海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翊捷耸了耸肩,“我今天早上到一家公司面试,情况看起来不错,他要我马上去上班。”
“所以你明天就要开始上班了。”
“我说了我必须在原来的公司待在一月底。”
“老板不觉得奇怪吗?”
“他们没问。”翊捷摇了摇头,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翊捷反射性地拿起话筒,“你好,我是翊捷。”
“翊捷,你还记得我吗?”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女性声音。
翊捷先是迟疑了一会儿,后来才想起那是他前妻的声音,“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浩浩。”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好像是在哭,翊捷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和前妻之间的关系变得太过复杂,因使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的聊天,另一方面则是他和前妻分开很久了,几乎无法想象她是因为什么而哭泣。
“你现在要来看浩浩?但是还没有到探视孩子的时间……”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非见浩浩……还有你一面不可。”虽然因为哭泣而有浓浓的鼻音,可是听起来她的语调却不像是很难过的样子。
“为什么?”翊捷疑惑地问,“想要见浩浩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想见我。”
“因为我要结婚。”
“……是喔,恭喜。”三年前离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一定不能接受她和另一个男人的结婚,可是现在听到了他反而一点也不难过,相反的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翊捷认为自己伤害到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