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何其讽刺。更讽刺的是,今天他和他居然面对面站着,像个陌生人一样。是啊,他当然当他是陌生人了,他怎么可能还会记得他?
  遗忘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不过,即使梦想破碎,即使他的恶言毒语令他到现在仍是噩梦连连,他也没有半点怨怼。的确是他不对在先,的确是他对他怀有一份不容于世的龌龊情感,都是他咎由自取。
  那时的他,被他吓坏了,也被自己吓坏了。
  “恶心的同性恋!”,这几个字真像咒语,那一刻起,就将自己紧紧钉在十字架上,鲜血四溢,痛得死去活来,却迟迟不得超生。
  如今,在命运的恶意捉弄下,面对再次重逢的他,他多么希望时光倒流,人生的轨迹重新置换,他从来不曾遇到过他,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未来更不会。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一切都已经发生,且正在发生着。
  ***
  月华如梦。
  无数个无眠夜,他习惯就这样坐在窗台上,默默凝视窗外的昏黑的夜空。。
  工业城市的后效,污染日益严重,即使到了晚上,空气中仍浮动着浓浓的灰尘。缺氧、缺水、缺电、缺爱……什么都缺的现代人,想必像他这样的失眠者亦不在少数。
  他只想握住谁的手,好在这样苦闷的夜里,像块石头一块安然入睡。
  忽地,一片叶子拂过脸颊,原来是自己养植的盆栽“婴儿的眼泪”。圆圆的叶子枝叶繁茂,成串成串下垂,玲珑剔透的模样很像泪水,在逛花木市场时,一听到这个名字,肖石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并不是什么娇贵的盆栽,自买来后随便一放,就郁郁葱葱长到现在。人如果能像植物那样坚强该有多好,无论怎样的爱别离,照旧能生生循环不息。
  门外传来清晰的叩门声。
  “进来。”
  “小石头,是我。”
  仅着一件睡袍的华薇薇悄无声息走近,借着桌子爬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侧。
  “怎么了,睡不着?”她轻声问。
  “你也睡不着?”
  天都快亮了。
  “因为你在难过啊,我怎么可能睡得着。你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人家好担心你的。”
  “我没事。”
  回头想想,就把这一切当作一出可笑的闹剧,把自己当成小丑好了。
  “石头……”华薇薇欲言又止。
  “什么?”
  “你……喜欢他,对不对?”
  沈默良久,肖石深深叹气,“有这么明显吗?”
  “傻石头,我可是你的肚子里的蛔虫,你有几根筋我还能不知道吗?虽然你表面上好象很讨厌老板,但心里却一直偷偷喜欢着他,我早就看出来啦。”
  胡说八道,她那脱线的脑袋哪可能这么敏锐,肖石也不去戳穿她。
  “其实,我觉得他对你也很有意思耶,更难得的是,他也喜欢男人!你说,这不是命运安排的缘分是什么?”
  “你一下说他对你有意思,一下又说他对我有意思,人家是种马不成?”
  “以前是我自作多情啦,”华薇薇很干脆地承认,又叹气,”为什么,好男人都是GAY呢?”
  肖石摇头,“你还真相信他说的。”
  “为什么不相信?”
  “我看他只是在戏弄我们。”
  耿暮之这么讨厌同性恋,自己怎么可能还喜欢男人。
  “你对他的成见还真深耶。”
  到底是谁有成见?
  肖石叹口气,静静凝视窗外的夜色,”为什么,人一定要去喜欢另一个人呢。自己一个人生活不好吗?”
  “因为这样太孤独、太寂寞啦,有谁受得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就算再冷的夜,也可以一起互相拥抱取暧,多好啊。”
  肩侧感受到她吐息的震动,幽谧的夜,适合灵魂的对白。
  “可是,喜欢一个人只会令自己更痛苦。”
  “是有痛苦,否则就不是真心的喜欢。可不仅仅如此啊,还有欢笑、快乐、甜蜜、幸福……太多太多了。”
  肖石深深闭一下眼睛,想起昔日那段暗恋的岁月。
  那时的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可是也很快乐,充满期待,只要念着对方的名字就会满心欢喜,看到对方的身影就雀跃无比,灰暗的生命犹如注入光辉,而一片生机勃勃、明艳无暇。
  那种光芒他永生难忘。
  是的,不仅仅止于此。还有更多、更多……
  “能遇到你真好,薇薇。”
  她就像他生命中的守护天使。
  “这句话该我对你说才对。”华薇薇笑了。
  “我不想再去喜欢任何人,我只要你就够了。”他轻抚着她的头发。
  “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嫁人啊,到时候,又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吗?”华薇薇仰起脸,“要么,我嫁给你?”
  “可是……我站不起来。”他难过地看着她。
  “是啊,站不起来。所以,真的不行呢。”
  华薇薇自嘲的笑声显得那么无奈,肖石朦胧地想起来了彼此一路走来的岁月。
  他和华薇薇在十四岁那年认识,因为当时她正住他家隔壁。半夜三更,时常听到他父亲喝醉酒殴打她的叫骂声,第二天遇到她,必定浑身青紫、伤痕累累。
  华薇薇的母亲早早病逝,而肖石的父亲又在四年前就与母亲离婚,并不久后移居国外,对他们不闻不问。背负着各自家庭的残缺,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很快成为彼此心灵的支柱。
  不久后,母亲因空虚而渐渐染上赌瘾,将家产败得一乾二净。当地下钱庄的高利贷债主们拎着菜刀杀上门时,年幼的肖石就知道老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半夜收拾包袱时,浑身旧伤加新痕的华薇薇潜入他房间,流着泪拉住他的衣襟——带我走!
  于是,那一刻,华薇薇便成了家中的一员。
  一起流浪,辗转迁移,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
  有时是静静搬迁,更多时候是仓皇出逃。肖石不知道母亲到底欠了多少赌债也不想知道,但他已经学会像训练有素的警犭,一旦风向不动,就闻声而逃。
  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积蓄,什么都没有。
  他们一路奔走,一路丢弃,又一路重建。生活就像夹缝的断层,挣扎求存于眼前的每分每秒,根本没有余力思及其它,直到这个城市。
  肖石已经很累了,华薇薇也是。这一次,就算被那些高利贷找到,他也不想再动弹,左右不过命一条,要就拿去。反正这生命也是母亲未经他允许而强行带到这世间,还给她就是了。
  唯一在意的就只有华薇薇,唯一的家人,唯一的亲人。
  从“私奔”那一刻,华薇薇就不停地宣告要嫁给他。记得那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两人犹如壮士断腕,她费尽心机,他依然手足无措,把恶补了一个晚上的色情录影带中的知识悉数抛到爪洼国,最终,“兵刃相见”的时候,他却根本硬不起来,只能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如果这样的拥抱,能将她的悲伤和泪水全部纳入怀中该多好,可他止不了她的泪,也止不了自己的。
  他嚎啕大哭,蓝田生烟,杜鹃啼血,仿佛世界末日。
  直哭到华薇薇反过来安慰他——
  “没关系,傻石头。不就是面对女人站不起来吗?不就是喜欢男人吗?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同性又不是什么错,现在还蛮流行美少年配帅哥呢,耽美极了。你快去找个好男人吧,也好让我养养眼。”
  女人真的好温柔,除了母亲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