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寞若斜阳阡陌,天涯碧草。
客栈外,不知有哪个伤心人吹了一夜的洞箫,气流撞击箫管发出凄厉呜咽的哭泣。
风筝忆起梨花的酒。
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泪。
相思的泪。
* * *
六月二十一日。
这是江流水致死都忘不了的一日。
一大早,天还蒙蒙,他扶着风筝从西面上了龟山,走的很慢很小心。
惨淡的石板还像三年前一样长满青苔,二百年的古枫树还像三年前一样粗的夸张,还有从龟山上下望,汉江还是滚滚流入长江。
雕栏玉砌应尤在。
淡淡的雾气环绕在山上,静的只能听到黄鹂的叫声,还有白鹭震翅的声音。
一路上竟是畅通无阻。
仿佛他们只是踏青的游客,匆匆的来去,走了,也不能带走一片落叶。
雾气蒸腾在他们身边,把稍远一点的景物都遮蔽的模模糊糊。
烟雨迷雾。
有烟没有雨,烟雾像雨一样打湿了流水的衣裳,那件久不穿的绣着船形的长外套。
剑,依旧是隐藏在袍下。
古铜雕水花的剑柄,锐利如长虹出海的剑身,不是被流水身上紧张的汗水浸渍就被水汽浸渍的沾上一滴滴的水珠儿。
风筝还是一身短短的白衣。
惟有黑黑的发在雾气中变的微凉。
雾渐渐的浓了。
浓到那顶小软轿出现在流水身边不足五丈处,流水才发现。
抬轿子的四人都是一身翠绿,绿的像雨打芭蕉,绿的滴水。
他们说:“请——坐——恭迎江家二少爷。”
他的语气是对待亲人熟人友人的语气,而不是对待仇家的语气。试想一下,在晨曦的暮霭中,一个人终于迎来了他等待已久的知己,他怕他劳碌,他体贴温文,他就会对他的客人说——请,恭迎。
流水的表现也是好的了。经历了攀爬悬崖和与敌人的战斗之后,他的阅历一下子增长了很多。当面对抬轿子的人时,他少有的没有退缩没有愤怒,反倒是镇静的点头,满是嘉许。
又看了眼风筝,说:“还是让他坐吧,他看不到。我陪着走就好。”
抬轿子的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欣然允许:“既然是江家二少爷的意思,那就请……”
“风筝。”风筝报出自己的名字。
“……就请风公子上轿吧。”
翠竹的小轿,虎皮的软垫子,四个轿工摇摇晃晃。
风筝坐在轿子上,山间的云雾笼了他一身,有打湿羽毛的蝴蝶落在他的鼻尖上休憩。龟山上本来就是灵圣的所在,这下,连四个轿工都不得不多看了风筝几眼。
流水走在风筝的身边,悄悄的问:“风筝,你在想什么?”
“我在听——万物生长的声音。”风筝答的飞快,“时光是水,岁月是飞梭,而生命只是渺小的过客。万物生长的声音就成了急促的音乐,每一刻钟它们都在努力的生活。”
流水怔了一怔:“我却在想——我该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这不像是一向的你呢。”
“人在江湖,总有些身不由己。”
是这样么?
风筝默然不语。他鼻尖的蝴蝶终于扇动它五彩缤纷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到风筝的指尖。风筝只知道,指尖的茧子被蝴蝶触手弄的酥酥麻麻,一种冲动悄然从指尖泛上胸口。
有,一点想杀人的,冲动。
* * *
江鄂一共聚集起八十七人。
江鄂知道依靠这少少的八十七人要想对付汉阴的三百多人甚至燕山贝家,是绝对的绝对不够。
所以他要利用风筝,先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先不管他对江流水是什么样的存在,只要能够拯救汉江会拯救江逐云他就不惜一切。
山上早早的下了雾,而且没有散去的倾向,反而越聚越浓。
江鄂一向不是卤莽的人。
这一次,他却说,捡日不如撞日。他和江流水的约定是:江流水和风筝从正面去攻打龟山,而自己则带领三会剩下的人马从背山处放火接应。
他心里雪亮亮的,那个叫风筝的人应该已经看透了自己计策。他真正是想把流水和风筝作为诱饵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若是能,最好牵制住姓贝的老头,而自己带领的这八十七人才是真正的拯救大部队!
所以那个时候,白衣的人才会说——他只为这个叫江流水的孩子。
他是吃定了江流水对汉江会的执著,吃定了风筝会帮忙江流水。
江鄂身边一个人走了上来。
那个人是汉江会侥幸逃出来的人之一,姓曾名青,追随江鄂七年,追随江逐云三年。
曾青看着耸立的龟山,轻轻的叹气:“好浓的雾啊。”
江鄂随口答道:“雾气本是极盛的阴气,是由索命的冤魂和被苦苦折磨的生灵形成。……这是个大开杀界的好日子。”
“你不怕伤了二少爷?”
江鄂转头,一双炯炯的眸子盯住曾青:“……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比大少爷更重要,只有大少爷才能继承老爷的汉江会。”
他的话音方落,便有个女子的笑声从林中传来。
女子的笑似银铃,一身丫鬟般俏皮的打扮,边笑边向着江鄂走来。
看着女子,曾青握住自己衣袍下的长剑,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长剑出壳,饮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的血。
女子注意到江鄂的动作,也不着恼,盈盈的拜了一拜,说:“我家老爹让我来迎接各位呢。”
“你家老爹是谁?”曾青好奇的问。
“我家老爹?”女子微笑,“你去问问江鄂吧!这里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曾青才把注意放在江鄂的身上。
他注意到,江鄂的额头流了太多的冷汗,每一颗都顺着他钢硬的脸部线条扑簌簌直下。而他的表情——没有比他的表情更像青铜的了!
江鄂早在女子出现的瞬间就注意到她的长相了。
这个长相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张脸,一张老朽如枯木的脸,如今这张脸生动起来,变的鲜活和年轻,既而接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这个……女人。
江鄂咬着牙:“若是我们不肯跟你走呢?”
他身边的八十七人也先后高喊——我们怎么会听你一个臭丫头的摆布!
女子愣了愣,叹道:“……哎!傻子!你们以为这雾为什么这么浓,为什么总是散不去呢?”
众人一个寒颤。
——这雾中莫非有毒?
“也不是毒,只是些迷烟而已。苗疆一个普通毒师制的云雾散,用在你们这些平平常常毫无经验的莽人身上,也已经足够了!”女子笑道,“好了,乖,都躺下吧。”
“……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是——贝丫头。”
六月二十一日,清晨。
龟山上有浓重的雾。
江流水看见汉江会的总会址已经近在咫尺。
* * *
轿夫们抬起右脚跨进大门的门槛,正殿前“永镇永安”四个字便刹然入眼。
桃木窗柃,宝剑镇宅。
四周的红灯笼还是遥遥悬挂在宅子的四角,红的刺眼,红的像血。
江流水扶着风筝下了轿子,四个轿工默默的退下,又有人上来为他们引路。这些举动流水实在觉得可笑,这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家,每一寸土地他都可以闭眼走来走去,现下反而要别人来引路。可他又笑不出来。再多的桃木也镇不住发水的汉江,再利的宝剑也安不了汉江的人心。原来这般景物尤在,惟独主人已经偷换了去。
现在的“主人”是正座上那个高瘦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