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在这场口舌的辩论中输的一塌糊涂,甚至没有一句能占到上风。——是什么给了这个孩子忽然深沉的言词?爱情……或者是,痛苦?他不能不承认,他给这个年仅二十的孩子太多的沉痛,上天才会因此看不过去,狠狠的惩罚他。真正失去眼睛的那些日子里,他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饿了的时候才想到吃饭,渴了时候才晓得找寒食要水,看不见白天和黑夜,想睡的时候睡想醒的时候醒,醒来后手中什么都没有,身边也是空无一物。
他在从水中被救醒后第一个想见是如陌,不为别的,只要问一问究竟为什么救自己。活着,难道只是要还帐么?让他日日受到良心的煎熬,让他不敢听到任何人传来的关于流水的消息。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见到如陌,相反,如陌倒是送了这个孩子过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害这个孩子伤心啊。
风筝长叹一声:“……流水,这些日子里,我总想着一个东西。”
流水诚惶诚恐的问:“哦?什么东西?”
风筝的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风筝。你在天险下做给我的风筝。……你能,重做一个给我么?”
“行!没有问题!”
流水的脸上露处大大的笑容。
是不是雨后总要天晴?
是不是心里的疙瘩说开就可以?
流水觉得自己好像终于看到了灿烂的阳光,当天就带领随从们从集市上挑选了上好的竹条和宣纸,再卖上一点颜料。一个晚上不睡不眠算什么?!他为他夜不能眠又岂是一两个晚上?!
为他去死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竹片被灯火烤的弯了,用绳子扎在一起,糊上宣纸,画上图案。
流水没有选择太复杂的图案,还是从前那种四四方方的屁帘风筝。洁白的纸上绘上几笔梨花,流水拿起来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又想了想,偷偷的笑了一阵。小心的四周望望,见没有人看他,才执起笔,在梨花的旁边甜甜的写上一句——我爱汝心,我怜汝意,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风筝,风筝,希望我手中那根风筝的线不是你的束缚,而是你归家的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流水就拿了风筝去敲门。
门轻轻一碰就开了,流水好奇的向里面望了望。会不会太早了?怎么没有看到弄月姐姐,没看到寒食那臭小子,也没看到风筝呢?
“喂……”
流水大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他。
流水的心头咯噔一声,有一个非常非常不安的念头冒上心头。他安慰着自己,不,不会的,风筝不会骗我的,一定是我来的太早了。
“风筝……我来了……”
还是没人应他。
流水大惊,飞快的在屋子里跑了起来。
风筝,风筝,你在哪里?你不会在离开我,对不对?!是你……是你说要一只风筝的……
风筝,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风筝…………
流水在风筝曾坐过的椅子上寻到一张薄薄的纸。
纸张惨白,一首词墨迹淋漓——故语南风,声声吹入西洲梦。我非芙蓉,逝水愁相逢。难佩香兰,怎对梨花冢。谁知懂?万般情动,梦醒皆了空。
流水眼前一阵天昏地暗,百味揉杂都混在胸口。
风筝,你分明还是选择了逃避啊……
* * *
惨然的笑着,流水踉踉跄跄的从房子里走出来,随从的侍卫赶紧上前搀扶他,却被他挥手推开了。他说:“你们先回去汉江吧,告诉我的哥哥嫂子,我要晚一点回去。”
有人问:“二少爷呢?我们怎么不能跟着二少爷呢?!”
流水摇头笑笑:“我要做的事情,你们做不了。”
“为什么?”
“你们没有那种心情。”
众人面面相觑:“是什么事?”
“借酒消愁。”流水淡淡的笑着,分开所有人,向深深的树林深处走了去。
借酒浇愁?
解酒浇愁只怕愁更愁,酒入愁肠都化作了相思泪。
城里最好的酒楼,他包了一间小小的雅室,学着古时那些伤心人试图大醉三天三夜。半梦半醒间,偶一醉眼朦胧,雅室里烛光摇曳。那一夜期待着他说陪他到老时,灯火也是阑珊如此,影影绰绰,两情缱绻却是一个人的海誓山盟。那一夜,那个人心中是等他说——“我给你纯粹”吧。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酒楼里有个卖唱女子,打着牙板低低柔柔的唱:“……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酒意一浓,醉时抱住了自己的膝头,伶俜一人独自哭泣,浅浅的呢喃——低头弄莲子,莲子,莲子清如水……
第四天,他整理头发,洗下一身的狼狈,打起包裹,他又是当年那个一怒翘家的小孩子。
济南的趵突泉水至奇,他看了一遍,泉水上涌,打乱水中的人影,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找不到脚下那根红线;盘山的枫叶正红,满山的野柿子,偷摘一个,苦涩满嘴;杭州的西湖正是秋雨潇潇的季节,朝也潇潇,晚也潇潇,断桥旁他看到一柄开始枯萎的荷叶。
歇脚时,有个老汉端上茶来,问他,为什么风尘仆仆?
他抿一口茶,我想看尽天下最美好的景色。
你喜欢游山玩水?
不,我不是。
你要增长阅历?
不,我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千里奔波?!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家的狗窝温暖啊。
他一口喝干了茶,鱼雁无音,我就自己去千里寄相思。
他看过传说中的东风山庄,庄子不大,高高的白围墙,锁住一生一世逃不开。他也看了燕山贝家的方圆八百里,太大太陌生,可再大也留不下一颗思家的心。
那一年的冬至,正好赶上腊月初八,他忽然的出现了在龟山上。桃歌和逐云诧异的望着这个半年来一直没有消息的孩子,又是心痛的嘘寒问暖,又是体贴的细语安慰。逐云递自己弟弟一碗腊八粥,看着他一顿狼吞虎咽,再叹一声“还是自家的饭好吃”,就忍不住湿了眼眶。
洗尘宴席上杯盘交错,行了酒令,几个合桌下来灌醉一干英雄好汉。流水从别人那里借了一把无名的长剑,刷刷几下舞动,似三边三秦三晋玉门关雁门关嘉峪关山海关,一场大雪满刀弓,雪落黄河静无声。
逐云猛然喝了一声:“好!”
流水的剑招却变了,渐渐软的像一川烟树,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只听他轻唱:“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今日见梅开,别离半载……”
逐云拉住流水的手:“你还在想他么?”
“流水,不要再想他了,人要学会遗忘,不是自己的永远也不是自己的。”
“流水,留下来吧,跟着哥哥治理汉江会。”
“流水,你看,这半年汉江会扩大了多少啊……”
“流水,你嫂子有了我的孩子,等春天来了,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流水摸着手中的长剑,轻轻的说:“哥,今天,你也醉了,你第一次醉了……”
在不惊动他哥哥的情况下,他缓缓挣开了他哥哥的手。
——流水,流水,我便是那东流的逝水,想留又怎么能留的住?只能一味的向东追逐太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天,江流水是注定要辜负你们了……
初九的早上,汉江会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找也找不到那个突然而至的孩子,他用过的剑也消失了,连他坐过的凳子都变得冰凉刺手,好像这一家团圆不过是一场思念时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