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个跳动的心脏,不少一个,从二十一个人的胸膛里被生生的拉扯出来。
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风筝想,果然是宴会上的红色令我发狂了?
还是,快一点回去天陷!
健步如飞,健步如飞,是比飞还要快的速度。
他买了马匹,一路狂奔。
去的时候,他是稳稳依靠在流水的身上;走的时候,他一人一骑。既然想起来一切,既然再也骗不下去,他也就不介意暴露他高超的马技。
管他汉江会死了多少人!管他路上遇上多少南迁的难民!管他江流水醒来后的表情!
他的天陷只属于他!
没有一个人可以玷污,哪怕江流水也不行!
起风,打雷,也下雨。
再泥泞的路也拦不住他的脚步。
再冷再瓢泼的雨水也浇不灭他心头的渴望。
这一场雨下了三个白天四个黑夜。
三个白天四个黑天里,他出湖广入河南。一路上暴雨跟着他。
第四个清晨,他来到洛水的横涧渡口。这是七月,一个黄河干支流涨水的季节。
他只好在横涧住了下来,当晚,他手中的针就架在横涧唯一的一个摆渡者脖子上,他身上带的五两黄金放在摆渡者的面前。他问:“你是要活着花钱?还是要等死了保佑一家老小?”
第五个清晨,他渡过了洛水,又向风陵渡出发。
第六个清晨,他终于来到的风陵渡。
他可以直接去天陷,但是他很想在恢复隐居生活前再听一折《西厢记》。亲眼看看小旦眼上的胭脂,还有那个代替了金阿卯的新张生。
他想知道是不是生命必须中承受的重量太大了,才将人类本该纯洁的眼神压迫的比夜色还要深沉还要黑暗。
他衣衫褴褛,一向细心的保护的长发变的污秽不堪,雪白的中衣也全是泥土。
可他惊异的发现,自己衣服的破烂绝对比不上整个风陵渡的破烂程度。
整个风陵渡看起来就像是被强盗洗劫过的山村,找不到一面完整的墙壁。就连他曾住过的那间酒楼也不复存在,他仅仅在断壁残垣间找到半块红色的木板。
木板上画着一只棕色的酒葫芦。
过去繁华的风陵渡似乎在一个瞬间全部消失不见了,留下的仿佛是等待了上千年的旧时城乡和无边的静谧。
忽然一声残叫破空而来。
他一惊。
却原来是一群乌鸦在头顶飞过。
死亡,无,处,不,在。
他马上想到了一路上看到的难民。
莫非都是从这里逃走的?!
是什么造成了这大规模的毁灭?!
突然,他想起来了!
那一天的集市上,流水说起陕西地界遭了地震。
难道就是这里?!
等等……
地震?!
他一阵心悸。
会不会……会不会……应该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的!!
虽然他在心里安慰这样自己,但是他还是掠起身来。
他只怕——
他怕他再没有一个归路!
三里路算什么?!
对于一个身怀高深武功的人,对于一个赶了六天路的人来说,三里路根本不算什么!
渡过了最后的奔波,风筝终于面对了他的天陷。
那里依旧是绿的,依旧有绿树如荫,依旧要开满红花的树,依旧还有“相知”二字。
可他的心没有得到渴望的救孰,他的心,已然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眼前的一切不亚于一场五雷轰顶,风筝的全身如落叶般抖动着。
“不……”他轻轻的呢喃,“不要……”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他一直一直渴望的,他不惜杀人也要回到的,他心中最完美的灵魂居所,他的天陷已经在地震里完全的合为平地……
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进去的缝隙。
风,冷冷泠泠的吹来,摇动树木翠绿的枝条,在他的眼中印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还记得传说中的武陵人么?误入了桃花源的武陵人永远也没办法第二次进入那个纯洁美丽的世界。只由于渔人的污浊不融于那里。风筝也是,一旦离开了他的天陷,他也再不可能回去。
因为,不论是风筝还是十三年前的回雪都不是属于桃花源的人。
他,只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罪人。
果然,我做过的事情连上天也难以容忍,上天才特意降下天灾惩罚我这个罪人!
一刹那,心痛欲死。酸楚紧紧的堵在他的喉咙,连呼吸也一同变的困难。
不!
他不甘心!
风筝伸出双手。
十根娇小的手指插入泥土里。
当年,这个天陷也不过挖出来的。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再挖一个出来!
绝对,绝对,没有问题。
你看,愚公不也是移走了大山了么?我要做的也不过是要挖出一个洞来。然后我就可以再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不问世俗的“风筝”。身边还是会有鸟,有鱼,有猴子,有梨花。
啪的一声。
指甲断了,鲜红的血迅速渗透在泥土里,风筝似乎不知道,挖土动作只有更快。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犹豫很犹豫的脚步声,似乎不得不才响起的。
风筝木讷的转过头来。
那个人背着光,需要努力睁大刺痛的眼睛,花费好大的劲才能看清楚相貌。
事事如烟。
往事依旧近在眼前,又似乎隔了千万年……
仍旧是绝色的容颜。
仍旧是冷俊的表情。
仍旧是一身违地的黄色长衣。
风筝的一声叹息。
“……如陌……?”
黄衣人用一种不屑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风筝。
风筝脸上有泥土,也有阳光撒下来的班驳阴影。
“没想到,东风山庄的前任‘回雪’竟然变成了如此落魄模样。”
“我……”
“我以认识你为耻。”说这话的时候,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看到他离去的背影,风筝很想喊住他,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反而选择垂下头,嘴角擒住一抹淡淡的微笑,对着棕黄色的泥土悄悄的祈祷——流水做的小风筝,我今生也再见不到你了,盼你有个好梦吧。
笑又变大变狂。
放肆的大笑回响在茂密的森林里,惊起了一群歇息的鸟。他想到自己在天陷下说流水身上人的味道太弄,如今,自己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笑意更深。
在笑声中,风筝发足狂奔。
几个起落,昏黄的黄河水已经在眼前。
风筝呆望着滚滚黄河水,忽然发现,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他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本可以住在东风山庄或是燕山贝家,但是从他十三年前跳崖之后,他就已经死了。他也可以住在天陷,却因为向往流水口中美丽汉江,让他失了天陷的所在。他还可以住在汉江会,可他杀了太多人,他又怎么有脸再去找流水?
弱水滔滔,滚滚流逝,看不到从何而来,也看不到究竟该到哪里去。
风筝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傻傻的笑着。
水中的自己似乎变成了那夜的流水——一双泫然欲泣的双眸。
想到流水又是一阵心痛欲裂。
流水,流水,今生今世,我欠你欠的太多。我骗你我失明,我也骗你我失忆。你看,现在连上天也看不过去了。十三年前,我重要的人负了我,十三年后,我负了你。我本以为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可是我真是见不得你的眼泪。
所以,不要哭了。
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我现在就把现在欠你的都还给你,好不好呢?
风筝抬手,毫不的手软挖下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一回手,抛到水中。
——这样,我就真是瞎了。
鲜血流了他一脸,可是还没有停,一直流淌而下,湿润的感觉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流泪。他阖上空无一物的眼,不再觉得疼,嘴唇的笑却变的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