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那个孩子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个头长高一点点,头发长了一点点,脸上仍旧是稚气不脱。
他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确练成了汉江第一的快剑,只依靠一只左手把一个前辈逼的几乎失手。哪怕他不赞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还是在心底暗自欢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次坚强的面孔对着他。他心头的疼惜竟是因此无以复加。
这是江流水第二次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没有胜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风筝走,他就带着风筝回天陷,回到那没有外人只有两个人幸福回忆的地方,回到那只被他们孤单单拉下的小风筝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风筝也会孤独了吧?
……只是,再没有小流水剑给小风筝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阵抽痛。
在这场兄弟之间的无声对决中,流水明白,逐云也明白,谁心软,谁就会先败下来。
漫长的对视后,最终还是江逐云的一声长叹,收了自己的架势,拂袖离开。
看着灵堂里随着江逐云一起鱼贯而出的众人,看着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蜡烛,看着静谧的叫人害怕的空空灵堂,流水好象打完一场战斗一样冷汗流满了颊背。
有一双手,一双在夜间拥抱过他的手。
这双手轻轻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单薄如纸温暖如春的怀里。
风筝的唇凑在流水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流水身子一阵瑟缩,反手把风筝紧紧抱住,刚刚止住的泪水顷刻又是扑簌簌的落在风筝凉丝丝的头发上:“我怕……”
“傻孩子。”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别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现时,手心里攥着的已经不仅自己,还有一个爱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才有了喜怒哀乐,就要为一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细心的抹着流水哭的淅沥哗啦的脸,风筝在心头无声的叹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个嗝儿,用手去拨弄风筝的头发,微微撒娇的说:“……真是好美丽的头发,凉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欢。所以不能让我看不到它。”
风筝手足无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给你玩?”
“不好,这头发不长在风筝的头上,就不是我喜欢的了。”
风筝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才想着,肩头的孩子又开始抽抽涕涕的哭出声了:“……爹娘……我爹娘看不到你……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谁说风筝能劝的住流水的?
现在的风筝分明束手无策,这个孩子痛苦的时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时候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吧!
也好,毕竟还哭的出来,什么时候痛到极点欲哭无泪才叫人担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有人咳了一声。
流水从朦胧泪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灵堂门口,恭敬的对他说:“大少爷请风公子和二少爷到后殿,大少爷有事相询。”
流水应了一声,接过风筝递过来的手绢仔细擦掉脸上的泪痕。
如果现在流水有最怕见到的人,那莫过于刚刚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静下来想一想,说真的,自己刚才的态度是有那么一点过分。
不过他哥也欺人太甚,绝不要让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谁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继续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总是满严肃的一张脸,流水不自觉又是一阵后怕。
风筝拍拍流水的后背,转身向后殿走去。
流水迟疑了一下,转而跑过去,一把拉住风筝手:“……刚刚他们太欺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简单。
相连的手心一阵发烫,流水看到风筝嘴角露出一个久不见的似有还无的笑,笑开漫天梨花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 * *
后殿供奉着庄严的关王爷,红脸绿衣长髯,面目狰狞的傲视着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岁的小流水没有见过真正的关王爷,他只看到这个掌管仗义的神永远站在一个离众人太过遥远的位置,高傲的领受他的香火。七岁的流水曾经对他爹说,相比一个神,关王爷更像一个鬼。于是流水给了他爹对他使用杖责的一个好理由。
十三年后,流水在风筝的耳边偷偷的说了他的感觉。
风筝用手扇了扇后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说:“从没有拯救苦难的神,连鬼都不算。一瓢水泼过去,是一堆烂泥。”
风筝的声线温柔婉约,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后殿里百十口子听的到,足够众人哗然。
江逐云刚刚收拾好脸色又是黑了一层,浓重的像层层叠叠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声,重拾尊严。江鄂在逐云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风筝,那种眼光是一个胆大心细的猎人看着一只他惧怕又期待的猎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风筝坐下,又在风筝身旁坐定,唤一声:“哥,有什么事?”
“我和江鄂商量过了。这汉江会不能一日无主,如今你有了汉江无人能及的武功,爹当年又把世代相传的流水剑给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汉江会主人的。”
他哥不接话,仔细看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剑,我就更不能接任这个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剑给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头,“……整个汉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
江鄂也说:“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爷代理,等二少爷报了仇再由大少爷交还好了。”
“也好。”流水点头。
“不好!”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边的人,他不知这个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为什么不好?”
风筝闲闲淡淡的说:“只怕大少爷想学借荆洲的刘备,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风筝微笑,“我只知道在汉江会上下一片悲哀,在流水为他爹娘哭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你们想的居然是争夺这个会主的位置!”
“风筝,”流水拉了拉风筝的衣袖,“我本就无心政治的。”
风筝不理他:“你们这些‘孝子贤孙’眼中还有没有礼仪廉耻?!”
江逐云刚要发脾气,被桃歌狠狠一瞪,便咽了一口气。
桃歌微笑着打圆场:“过来,来,来,坐我身边。还没问过你这三年的事情呢,来给我开开眼界。”
江家二少爷乖乖起身到他嫂子身边坐好。又怕他哥,望了他哥一眼,看到逐云正怒视自己,吓的赶紧低了头。
桃歌暗地里踹了逐云一脚,对流水说:“我和你哥商量过了,小子长大了,自己的路还得要自己走。你也不容易,一个人独身在外面三年,就是你哥也得想家。而且一回来就赶上这么大的事,你心里也肯定没个主儿。”
流水眼圈一湿。
是啊。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回来就再见不到爹娘了。在磕头时,他就在不停的忏悔——要是当年没有任性的离开家就好了。
桃歌见眼前的半大青年又要流泪,赶忙说:“嫂子呢,一直纳闷,流水小弟一向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这三年后怎么就不一样了?来,告诉我们是什么把咱家的流水小子变成这么一个大男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