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背着书包戴着眼镜的宋昕是个只会学习的小机械,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妈妈,”宋昕在她的怀抱里大大地微笑,“我想到游乐场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爸两个人,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拼命地点着头,眼泪四散飘落,“我们去游乐场!我们去玩!我们去看唐老鸭!去坐过山车!我们荡秋千!放风筝!你想玩什么……都行!”
“我们现在都死了,爸爸说就不用学习了。我好长时间没学习,妈妈你不会打我吧?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紧他的小身体,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中年男子看着这一切,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喂,”温乐源不爽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家伙,说,“你早这么做不就完了?还拐这么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烦哪?”
本来他都做好和这个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头让她清醒的准备了,可这个家伙——还说是她老公!——
一出现,几句话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这么干不就完了么?还害得他担心了这么长时间!
中年男子看着他,有些凄凉地摇了摇头。
“没完,事情没完。”
“什么?”
中年男子摇头轻叹,望向妻子和儿子的眼神更加沉重悲哀:“阴婆婆说你们有办法,但其实也没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给我说清楚!——”
温乐沣拉住了温乐源,本应没有任何情绪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温乐源不禁呆了一下。
“乐沣……?”
“内疚……才是最可怕的。”
“啊?”
“我们谁也救不了她,做什么都没用。”
“做什么都……?”
温乐源骤然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哑地啜泣起来。
——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记不得。
她心里只有内疚这一件事,想品尝的只有痛苦这一件事,今天的东西,很快就会忘记。
谁的宽恕也没有用,她不会宽恕自己。
所以她的魂魄会永远活在杀死孩子的炼狱之中,重复,一次又一次。
***
何玉提着两大包蔬菜肉品,费力地用背推开大门挤了进来。
温乐沣站在楼梯上回头看着她,她发现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买了这么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试了,不加强点营养不行。”
“哦……”
这一次温乐沣没有帮她提东西,只是让开了路,有些倾斜佝偻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楼梯。
三天的时间还没有过,温乐沣现在依然处于感情断层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表情中却依然出现了些许痛苦的纹路。
这么深这么重这么可怕的感情,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因影响而感到了连感情断层也阻挡不住的悲伤,那么她呢?
一直背负着杀死自己唯一爱子的罪孽,而不断重复那最悲伤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还有那个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护她的丈夫,他们又要怎样做,才能跳脱她剧痛的漩涡?
“我们到底要怎么才能帮你……怎么帮你们呢?”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坐在楼梯下面的阴暗处,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公寓外,一个小小的影子隐藏在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中,随风轻曳。
英雄 第一章
烈日下,一辆载满乘客的长途中巴车在公路上飞速行驶。
在夏日的下午,这种一两点的时刻,一般的长途客车中除了司机之外应该大家都沉入了梦乡才对,可是这辆车上却没有一个人睡觉,包括司机和售票在内的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连广播也没有在播放。
车内,就好像全都是死人一样。
最后一排的四个座位有三个是空的,只有右侧靠窗的座位上有一个穿得很清凉的女孩,身着短短的窄裙、细吊带背心,连鞋子也只有两根带系着。她的眉毛又细又弯,眼睛上画着蓝色眼影,嘴唇上涂着淡紫色唇膏,如果以年纪稍大的人的眼光看来的话,她这种装扮无疑是“不正经”的——也就是做“鸡”的那种女人。
然而她的表情中却没有任何卖弄风骚的样子,挑染成彩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蓝色眼影已经被她手中紧攥的手帕擦得乱七八糟,眼睛也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线。
前方的路有一个大转弯,转弯处的警示牌明确地贴着“慢行”的标志,可是司机却没有慢行的意思,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便冲了过去。
女孩发现了这一点,她慢慢地扫视了一圈车内人们冷漠的脸,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蓬乱的头发,唇边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们……会后悔的!
她在心里尖笑着,蓦地打开了窗户,在炽烫的热风呼啸而入的同时将头伸到了车窗外面。
汽车呼啸着与警示牌擦身而过,一蓬鲜血噗地溅了出来。
片刻后,车内迸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
“……今日上午,市领导亲切会见了在此次意外事故中集体帮助那位少女的乘客、司机和售票员,对他们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那位少女的父母流着泪说,虽然他们的女儿没能救过来,但是在她临终的时候有这么多好人关心她,帮助她,她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
温乐源坐在地板上,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吸溜着面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温乐沣给自己盛了一碗,在他身边蹲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挑起一筷子面吸溜进嘴里。
“怎么?又出什么见义勇为的英雄了?”
“嗯。”温乐源狠狠灌了一口面汤,舒口气,道,“那女孩好像想不开要自杀,把脑袋伸到车窗外面去,结果被警示牌削掉了天灵盖。那辆车里的人集体把她送到最近的医院,又一起自掏腰包给她交了医疗费,只可惜她伤势太重,没救过来。”
温乐沣笑一笑,感叹道:“现在这世界,居然能有这么多好人聚集在同一辆车上,真是难得。”
温乐源却不以为然地搅合搅合碗里的面,道:“什么好人,其实也不过就是从众心理罢了。像B市哄抢超市的事,不就是有人带头抢大家才去干的吗?C市有人从银行里提出钱就被抢走,又洒得满街都是却居然没人要,都如数奉还,不也是有人带头当英雄大家才这么干的吗?嘿,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在那儿,保不准带领多大的抢劫风潮呢……”
温乐沣失笑:“你又不是没钱花,去抢人家的钱干吗?”
“我的钱又不是多得麻袋装,当然想要更多的。”温乐源把最后一点面汤喝完,咂巴咂巴嘴,又跑到里间去盛了一碗,回来坐下继续吸溜,“所以这辆车上的人恐怕也一样,当时如果有一个人逃走,其他人也会一窝蜂地逃走。别说见义勇为了,法院会不会判他们见死不救的罪还不一定呢。”
而且温乐源的理由听起来不怎么让人信服,他却说不出辩驳的理由来。
温乐沣摇头:“你怎么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我倒是宁可相信他们做这些好事是因为他们都是好人。”
“好人……这世上的确有好人,可是——”温乐源用筷子指了指温乐沣,“只有你这个滥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