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头来,墙头的大风吹乱他额前褐色的发,金色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五官轮廓显得异常深刻,“易昭,你也曾经带过兵。喜欢这种尽在手中的感觉么?”
我注视着眼前的遍野草原,再抬起头,久久凝望着远处冰雪覆盖的高峻山川。
不错,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曾这样指马平川,豪言万丈。也曾肖想过大陆争霸,群雄逐鹿。但是……所有的梦,也不过是梦而已。
纵然握有千里平川,纵然掌控万众将士,如今看来,却都比不上一个易水,我心念于兹的家乡。
如此的想念,想念到梦中总是盘旋不去它美丽的身影,闭起眼睛就可以清楚的描绘出那繁华的街道,每天每日如此的渴望那来自海港的自由的风。
在这个野心勃勃的兀兰大地,没有人可以了解吧……
默然良久,我反问,“你喜欢么?”
“大概吧。”莫炎漫不经心的道,“男人多多少少都会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的。”
“说到这里——你昨天喝醉了,知道么?” 他突然岔了一句。
“……大概吧。”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幸好醉了也还记得按时回营。”
他突然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最后,却只是淡淡的道,“昭将军还是当心点的好。掌控一切的感觉虽然好,一旦喝醉就很容易失去掌控了。”
“多谢莫帅提醒。喝酒容易失控,要不要在军中颁下禁酒令?”
他一愕,随即大笑起来,“你不听就不听罢,这是想让我成为三军怨恨的人么?算了,一个人醉不如大家醉,今天我索性请所有的将军过来喝酒,你来不来?”
“好。”我干脆的应承下来,不想在城墙上久待。
盯着大步走在前面的背影,我至今无法忘记,在大陆的另一端,与这里类似的另一个城墙上,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景象。
半个时辰后,军营中新的一轮宴席开始了。菜肴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在场的将领们无不醉倒在琥珀酒迷人的芳香中。
酒酣耳热时,莫炎在宴席中站起,大声的道,“各位,今天这是庆功宴,同时也有件事情要在这里宣布。”
这句话一出,热闹的宴席上顿时安静下来。
“仰仗各位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此番我们才得以顺利收复剑门关,将狄支大军再度赶回关外。在这里,我莫炎敬各位一杯,祝我兀兰富强。”
“祝我兀兰富强!”在座各人纷纷起身,仰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莫炎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面孔,继续道,“此间战事已了,因此我决议,三日后大军班师回王都。”
没有准备的听到这句,安静的宴席上顿时哗的一声,各位将领议论纷纷。
霍平吃惊的道,“莫帅,我们刚刚战胜狄支,三军士气无比高昂。这么大好的局面,难道我们不乘胜追击……”
“穷寇莫追。”莫炎挥手道,“霍将军不必再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各位吃完这一顿之后,便各自回去准备罢。”
他坐回座位,看着眼前的将军们都还怔然站着,一笑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竖桩子么?还不坐下来喝酒。”
歌舞再起,热气腾腾的美酒佳肴再度上桌,宴席恢复了原先的喜庆热闹。
连着两个时辰,除了中间站起来那次之外,我一直在坐席上不停的喝酒。上好的琥珀酒就如同水似的灌进喉咙里,宴席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几案上的。耳边朦朦胧胧的,仿佛是酒宴撤下,将领们告辞离开的声音。
杂乱的声音持续了不太久,渐渐的安静下来了。
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走过几案边。
依稀是霍平的声音在抱怨,“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莫帅居然要退兵,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几声低低的笑。风镇羽的声音温和的道,“莫帅想的可比打一两场胜仗要长远多了。”
“风将军,这话怎么说?”
“霍将军忘了么?现在由大殿下监国,二殿下最近在王都的形势好像不怎么好啊。如果莫帅现在出关迎敌的话,等追击完毕,只怕二殿下那里已经——”
说话的声音倏然顿了顿,带着笑意的语气问道,“展将军也还没走?你觉得呢?”
另一个脚步停下来,原地站了片刻,又大步走远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霍平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风将军,你猜出来展云这举动的意思了么?”
“不知道。”风镇羽叹气,“展云不喜欢说话,有时候确实是大有好处的。“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风将军,那边的易昭可能会听到么?毕竟他是降臣,有些话还是……”
“呵呵,你没注意么,他今天喝的酒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易昭心里不舒服,今天就是存心要喝得大醉的。放心,早醉沉了……”
无尽的黑暗笼罩了周围,占据了所有剩下的意识。
※ ※ ※ ※ ※
连着几日宴席,连着几日大醉。
本来对风镇羽,霍平,展云等人还有几分沙场印象的好感,自从那天半醉半醒间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话之后,我便喝得更加放肆,正好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些将领。
朝野的暗流涌动似乎已经荡漾到了军中,我一个不明究竟的局外人,何必跟着搅那一池浑水。
这几日大军准备撤退,他们都忙的很,我乐得悠闲。
每到半夜时分,我总喜欢一个人远远的走出营门,走到那个陡峭的山坡边,迎着刺骨的风,在黑暗中独自喝酒,喝醉了也无妨,反正喝得再醉我也能自己走回去,睡到自己的床上。
这几天加紧审讯,从被俘虏的狄支士兵口里也查明了当初黑骛军大败的最根本原因——
狄支骑兵为什么会出现在剑门关内。
原来他们派出奸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自高耸的剑山山脉中找出了一条险峻的小道,可以迂回绕进关来。
莫炎大惊,命人仔细探察的结果,那条小道在千百年前应当是洛河的支流,只不过如今早已干涸,只留下废弃的河床和边缘的枯草。幸好干涸的河床并不宽,一次最多容五名骑兵并头前进,只要派一支军队驻扎把守,狄支再也无法自由进出。
消息传回,剑门关上下总算放下心来。
第三日清晨开始,大军开始陆续开拔,返回王都。
先是前锋营,然后依次是左军,右军,断后的是中军。
军营里的声音少了许多,掀开大帐的帘子,可以看到外面一张张兴奋的脸。
从战场上留的命在,马上就要返回故里,他们当然会兴奋。
“你。站住。”我随口叫住一个经过门口的士卒。
那个士卒显然是个步兵,岁数不太大,被我叫住的时候吓了一跳。“昭、昭将军,有什么事吩咐?”
“你们中队还有多少人?”
“禀昭将军,本来有两百多号人,现在活着的只有一半了。”
我点点头,“拿去。”把手里拎着的包袱丢给他,“带回你们中队,大家分了吧。”
刚把帐帘放下,外面传来一声惊喜大叫,“谢谢昭将军的厚赏!”
“昭将军?”大帐里收拾行李的亲兵小期呆呆的站直身子,“您……您分到的那些细软珠宝……”
“都扔给他们了。”我随口说着,躺回自己的床上。“小期,昨天的醒酒汤有没有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