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却有人要强行打破他固步自封的蛋壳,自以为圣人似地把他从那里面救出来,被打碎了壳后出现在眼前的风景固然是美丽诱人,可是潜在的不安定因素却也叫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但无论如何,他的蛋壳是被人打碎了,扰乱一池春水。
今天早上羞气之余,把人狠揍了一顿之后也是不无后悔的。
当然不是为打人而后悔,只是为自己动怒而比较吃惊。
可是为什么在那人的面前,自己的火气就像被风吹送的火苗,不住地往上冒呢?
要知道,自闭百荷谷二十六年,修身养性。基本上把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得很淡,所以虽然樊易小子很不客气,依他年轻时的脾气怕是处不来的,现在也可以容忍了,反而非常欣赏他比起他师傅冷静、顾大局的性格而言那种不顾一切的痴情。
逸风逸风,你是故意把弟子教导成这种样了的么?
为了使你的弟子他日不再重蹈我们的覆辙?
我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你的影子,那一声“何老头”倒叫得我心凉了。
原来我已经老去,在他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眼里看,也只是一个风华逝去的老人了。
何晚亭细细把玩着因二十多年的摩挲而显得通透碧绿的半片玉——他到底还是等不到这玉重圆的日子,等不到李逸风将自己释放。
突然间,觉得心灰意懒。
还留在这里查那个泄秘的人一事也许只是一个借口——是别人用来把自己留在这里的借口,也是自己潜意识愿意留下的借口。
到底,会承认这个借口的原因,是出于想对以前的事查明一个真相?还是那么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
大概是自己真的太想念李逸风了、看到别人只要有那么一点相似,就会情不自禁地心软,从而导致一而再的错误发生。
查出那个人来又如何?
杀了他吗?
杀了也不能叫时光倒转,更何况也并不见得是这么恨那一切的始作俑者的。
如果没有他,就不能遇上李逸风。虽然有时候想想没遇上的话自己会过的也许就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但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无论是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经历,不能回头,却弥足珍惜。
是的,弥足珍惜。
抱持着这样的感情一生终老也就够了,何必还要去想太多呢?
好了,反正已经把与他有仇的人打到连他娘都认不出来了,虽然还是觉得亏本,但还不打算破坏这么多年来他的手不染血腥的条例,是该走了。
缩回他的壳里去,是天下最叫人安心的地方。
没有爱,就不会有随之而来的惶恐、悲伤、患得患失等等一切负面的情绪。
他的爱已逝在风中,平静如湖的心不需要别人的打扰。
打定主意,何晚亭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囊——若不是他心里有事自愿留下,这里原也困他不住。
突如其来发生的小插曲不能打乱他的人生,湖心的荷经风而舞,现在也已将到枯荷听雨的末后了。
7、缘来缘去
“呜,你不要走……”
白水涯上,一出精彩的痴心男子负心汉戏码上演。
铁了心要走的何晚亭被卡在下崖所必需的吊筐前,脚下拖着一个涕泪涟涟的丢脸教主。
那被打出的满身伤痕还未平复,尤其是腿上还绑着固定断骨用的木板更强调了他不用说也一眼可见的凄惨。形象不用化装就已经够可怜燕孟然是在得知何晚亭决定要走之后的第一时间赶过来的。
也幸好这里的出入并不是那么方便,阻得他一阻,不然恐怕他拖着伤残的腿脚追过来就已经赶不及了。
看着他面对如此可怜的自己仍无动于衷,燕大教主当场洒下英雄泪。
因此而顿感丢脸的四大护法驱逐帮众去了,涯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且听斑斑血泪号西风……
“……”
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个第一次见面尚且能保存光辉形象的燕教主,骨子里跟樊易是一样的?
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
当时看到樊易对袁无涯的一片痴心后,还小有一点冒出“如果他师傅也有他这般的性子就好了”的想法。现在想起这念头不禁打个寒颤。
眼前这是叫做拥有李逸风的外形、樊易的个性,老天制造的失败品吗?
唔,不行,看得他的暴虐情绪又开始上涨……应该是无法忍受他这样糟蹋记忆中臻至完美的李逸风的形象吧。
也不对,初识时的那个人也是一副死缠烂打的痞样子,只是这个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大约,只是现在的自己不喜欢时时被勾起旧时的回忆罢。
何晚亭把攥紧的拳头又松开,深吸了一口飞,罢了,都要离去了,多少留下个好印象吧。
都已经这把年纪了,有些事大可不必在意太多。
“那个,晚亭,如果你找出当初把噬心蛊交给僵尸帮的人,打算怎么做?”
若是别的都留他不住,只有这一招了。
燕孟然大有豁出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式。
“找到那个人了吗?”
何晚亭也茫然,之前的恨意全消后,他也想不出自己若是找出那孽缘牵扯的根源后要怎么处置。
“至少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出于什么心态,把那祸害武林的蛊毒传了出去?让自己父亲的阴谋得逞,向世人疯狂报复,累及自己一生?
“那个……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大约只是因为色迷心窍吧。你要知道,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突然听到有一份非常美好的老天送给他的礼物的时候,通常是意志力和辨别力都比较薄弱的,而且也没想过那样的后果。”燕孟然小心地瞥了一眼何晚亭的脸色,补充道:“不过,我想他就算知道后果当时也还是会这样做吧。因为他在还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那个被当成礼物交换的男孩儿,在他的观念里,用一件无极教中唾手可得的宝物去换一个将来能陪自己一生的人,很值得。而且我可以肯定,这个决定让他到今天还不后悔。”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别人的想法一样!果然你早就查出那个人是谁了,故意不告诉我,就是想骗我继续留在这里吗?现在也无所谓了。”
这么浅显的阴谋,现在回过头来看简直是不堪一击的借口。
可当时关心则乱的自己,却是真的放不开。
“我当然了解那个人的想法!因为他……就是我。”
燕孟然索性一口气竹筒倒豆子,把该招认的全招了。
“我十三岁那年遇到你爹偷上白水涯,他答应将来把自己儿子给我,所以我就拿了教中的噬心蛊跟他换。那时候我想,他的儿子也一定是个美丽至极的人儿,我能陪伴他一天,就是死也甘心。然后我就一直等他实践这个诺言,等了七年,我二十岁的时候才发觉当时我跟他的约定却没定下年限,万一他是在十几年后才把儿子送上白水涯,那我不是这么多年都要白等?于是我答应了爹和四大护法接下无极教主之位,换来一年的自由,下山去踏遍中原找你。可是那时候你大约己经被李逸风藏起来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回来后就很少有下山机会了。”
“你……你骗人!”
骤然听到这样一段秘密往事,何晚亭一时无言。
是啊,不是不知道那个男人的恶劣品性的,除了已逝的妻、及妻子的尸体,这世上没何任何值得他关心的人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