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听过桐叶在黑夜里一起哭泣声音吗?
悲伤寂寞还有命运的凄凉……
那是不安的鬼魂在哭泣的哀伤。
有没有爱?爱谁?不爱谁?
或者说,这不过是一个,故事。
第一章
江南好,莲开叶绽水蓝旋,何不忆江南?
虽然长在帝王家,李重光从来没有幸或不幸的感慨。
平心而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皇帝。
南朝时“唐”这个国家的好,好在渔米之乡,国力富庶,闭门小国,只愿与世无争。可惜怀壁其罪,江南的好,诗人词家雅兴蓬发的对景当歌,亦是兵家相争之地。
当上皇帝,执着朱笔,满案的战乱荒痍,下不去手朱批,逃不掉责担,满朝文武,倾国百姓,张着眼睛,望着他一个人——如果可以逃的话多好!
可惜是不能逃的。
后宫歌舞,美人相伴,游戏的,写诗填词,花月春风,同样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宫廷里养着一群诗客词家。他们或狂放或不羁,或出身平民或华族后裔——只有他们,在狂歌浪舞,酒酣耳热的之际,理解李重光这个人,而非皇帝。
皇家之不幸,百姓朝臣,都张着濯濯双瞳,嘲讽而哀怜的看着他们的皇帝。
三月三,早朝。
“宋祁也走了吗?”奏折上又一名父皇时代的股肱之臣的名字赫然鲜艳,宋祁是守边关四城的武将,折上所说,四城城池被围六十天后,饿桴满地,血染四城——他开城投降于北朝“周”的武将赵匡胤。
胤——果然好名字!
读在口中既响亮又噬齿清楚,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请下旨朝斩宋祁全家,臣已将宋家九族计七十二人下狱,请陛下即下旨问斩。”踏前一步强烈大声要求的臣子,李重光,这个不能与百年前的大“唐”帝国相比的“唐”朝皇帝的朱笔,并没有落下去——良久,似乎在叹给自己听:“罢了,放过他全家吧……”
“陛下——!”显然激怒了:“此等逆贼尚不严惩,陛下将置他等奋勇卫国之将何地?!”
“即使灭他九族,宋将军也不能再返我朝——又何必,徒伤人命呢?”温文的皇帝落下朱笔,俊丽秀雅的字体,细细写上朱批——只不过,望不到,忽略了,朝堂上文武百官的忿闷,而后失落的眼神。
不是没有杀过人,前年的潘佑、李平——忠言果逆耳,小人臣子的挑唆,杀错了人的后悔却不能表达出来……天子无戏言,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是那两个痛言上陈的人被斩杀的第三年了……
今儿是百花节,芍药花开,爱妃想必亲手调好了百花百果羹,设好了花圃正中的酒宴,诸诗客词家的马车想必也停满了御苑的墙外——
阴霾和杀机,在爱妃的花容和众人的文气挥洒的春日暖阳里,荡然无存了。
花月正春风。
破城,皇帝也不过与百姓一样沦为奴虏。
——为满城的染血武夫所耻笑的皇帝……
百姓无语,朝臣无语,连宗祠只能匆匆别过——为祭祀而设的乐师宫娥,面带平静的为自己柔弱无用的皇帝演奏离别之曲……
凄惶,命运之间,苍白面容的皇帝在此第一次流下了离别的清泪。
目的地是汴京,新朝的都城。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黄土与尘砂?车帐衣履,尘痕处处。
半途中就严重病倒的李重光,得到了新帝赐于的礼遇:一等违命侯。衣食供奉,全依照一等候爵位奉上……
躺在病塌上的前唐皇帝,满眼里,是窗外陌生粗大的白杨树影。
曾经,在锦衣玉食,足不出户的生活中为那种想象中的苦难而落泪,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这样的眼泪?——那点点想象出来的相思之苦、离别之情、外城风光,如今这样真切的来到了眼前——可是,自己的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无人处,闭上眼睛,总是有心头一黯的酸楚涌上眼睛。
然后,以泪洗面。
泛黄的纸上,病中怯弱无力的手记录着这悲伤和哀愁,用自己还是熟悉的方式……
前途命运如何?不清楚!不知道!
也许是鸩酒一杯,也许是白绫三丈,又或者,闹市斩首?
撒手,笔落,残调不成曲,竟已泪干。
第二章
胤,赵匡胤,近在咫尺的时候,看清楚了,这个男人正是想象中的相貌气概。
肌肤黎黑,风霜处处的脸孔,谈吐之时却发现他不过比自己大了五岁而已。粗糙而厚实的身躯,与明黄衣冠如此不符——甲盔,银刀,还有汗血宝马也许适合这个高大的男人。哦,不对,这位新君,天子。
旁边,几乎和主位相平的位子上坐着赵光义,新君的同胞弟弟。
胤、义,如此相近的名字,如此契厚的兄弟——
面上的风霜类似,气吞万里的豪迈也类似,两双精沉的眼睛,打量着怯懦的俘虏。
简单的酒宴,充做欢迎,赐予了金银,府邸,奴仆。
李重光,被那两双仔细评估、衡量、探究的眼睛看的,几乎脱光了衣服、扒掉了皮、刻开了骨头……
“听说违命侯以填词出名,能否填制新词,弹唱助兴?”这样微笑着说的赵光义黑色的眼睛里有种李重光从来没有见过的戾狠——不怀好意,那笑和那话语。刺过来,刀一样。
——词是没有问题的,就好象自己闲暇的时候会唱一首新曲,自己填词的时候就好象韵字会自然而然跳到心胸之间——可是,此时的自己,能填出欢歌乐语的字词吗?
将从前做的一首在庭前写了出来,随侍的宫女里有名叫胡二娘的,数来歌喉最好。
琵琶叮咚,吟唱欢愉的华丽词藻,娓娓而出……
李重光这个人的嘴里,满是涩苦。
可是苦并没有到此结束。
酒宴并非只有三人,新朝的所有臣子,夹杂着李家旧有的臣子,带来的降臣,所有的脸他都没有仔细的去看,只希望,尽快的结束这个连笑都敷衍着的会面。
一曲终了,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吧?酒尽,歌完,人疲惫。
还是赵光义,义这个字比胤读起来更清淡,可是他的人……戾狠……如鹰如豹,无人束缚一般的自在狂放……他笑着,这样开口:
“关于违命侯,江南以前流传过一个传言,不知道确实不确实,还请证实一下。”
“王爷请问……”只能恭敬回答。
“民间传言,你母后只有你一子,所以从小在脚腕上套上一只金镯——长年之后一直未去……是不是真的?今天可以让我与皇兄一辨真伪了!”
——传言其实有真有假,身边跪下来太监,几乎是逼迫着,脱去鞋袜……
不事辛苦,不登鞍马,不踏尘嚣的足,有着女子般的纤弱细白,右脚的足踝,套的是一只玉镯。江南并未产良玉,北疆的和田美玉,如脂而温润,至年幼时就套在足上的白玉镯,长久的束缚,人不提根本想不起、感觉不到、如生在身上的附属品,体温和血肉身躯的热力,那只镯子的白脂质地上,缠满了赤红的细纹——
“这就是,传闻中的血丝玉吗?”赵匡胤,新帝的声音并不冷,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让人放松警惕,以为他是个温厚之人的……
“真是世上罕有,不知违命侯可否割爱啊?”
李重光为这个明显不可能的要求愣了一下,只能裸着那只脚回答:
“此镯……是臣年幼的时候所佩,现年岁已大,肢体粗横,无法完整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