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焰面色仍是沉着,摆手道:“先下去在前厅候着,待他缓过神来,再细细诊断。”
“是。”老太医顿首下去了。
赵项察言观色,犹豫了几下,斗胆跪下低声禀道:“殿下,昨夜本是洞房花烛之刻,这会天都快亮了,宁萝公主守了一夜的空闺,怎么说也是新婚燕尔,总不能连个面都不见吧?”
景非焰皱眉,瞪了赵项一眼:“我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冷冷一笑,“既然嫁入皇族,就要守得住冷清,想来她也晓得这个事理。你替我过去看看吧,说几句话捧个面子也就是了。”
赵项欲言又止,默然退出。
景非焰心烦意乱,独自沉吟了片刻,返身回到里间。
掀开透明的锦缎纱帐,却见云想衣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原来早就醒了。幽幽的烛光里,如水的愁思流过云想衣的眼睛,嘴唇上染着胭脂的灰,苍白而柔弱。景非焰的心尖颤了一下,慢慢地坐到床边,柔声问他:“醒了么?觉得怎么样?”
云想衣吃力地抬起手来,想要抚摸景非焰的额头:“疼么……很疼么?”
景非焰俯下身子,握住了云想衣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额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血的痕迹隐约地透了出来,其实还很疼,而他只是微笑着:“不打紧的,我外征战三年,什么样的伤没受过,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莫要放在心上。”
“撒谎,我知道,一定会疼的。”云想衣垂下了眼帘,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道,“我都听见了,他们说我是疯子呢。”
“胡说!”景非焰急了,“他们都是在胡说呢,我这就把他们拉出去乱棒打死,想衣,你不要生气。”
浅浅的一抹笑,如是恍惚的青烟飘过云想衣的苍白的容颜:“他们没有说错啊,我确实就是疯子。”他的手顺着景非焰的额头往下,眼角、耳鬓、颈项,然后……掐住了,“也许我会杀了你……杀了你。”
虚弱无力的手掌,纤细的手指压在脉搏上颤抖着,却卡得很紧,冰冷的、快要断气的感觉。
“好啊。”景非焰却用最温存的目光凝视着他,眉目间仿佛还是那个不解事的少年,痴心成疾,“杀了我,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答应你……所有的事情。”
浓浓的忧伤象月光的影子弥漫,漫过云想衣的眼睛、他的嘴唇,把他淹没、溺死,手指滑过景非焰的脖子,绕上去,抓住他:“你才是疯子,你才是。”
“想衣……”傻傻地凑过去,景非焰很想吻住云想衣的嘴唇,那透明的象冰一样快要融化的嘴唇。却被狠狠地推开了。
云想衣转过身,缩到床角去,狼狈不堪地躲避着自己的脆弱,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许久没有动静,云想衣的身子发抖了。
忽然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无声地抱紧了他,强悍的手臂环绕过他的身体,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用力地抱得紧紧的,想要把他整个人都揉碎了。让人窒息的怀抱,云想衣呼吸的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胸口被勒得很疼,疼得发抖。凌乱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分不清谁是谁的。
“你还要怎么折磨我?”景非焰喘着粗气,恨恨不已,“若是我不好,只求你说与我知晓,莫要这般反复无常,我的心整日揪着竟没有个着落。”
仿佛是快要哭泣的神情,云想衣欲回首,又停住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抱紧我,什么也不要问,这样抱紧我就好了。”
窗外细雨如沙,声声切切,敲落了院子里的梧桐、敲破了朱阁上的明瓦,不休不休,只道是天有九重,重重青衫湿尽。
红烛的影子摇曳着,夜已过,暗色未央。
“非焰、非焰……”云想衣呢喃地唤着。坠落的蝴蝶在风花中依然呓语缠绵,絮絮浅浅的声音化成了灰,埋葬在花下,然后死去……死去。想说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个名字,“非焰……非焰……”
景非焰无言,把他抱得更紧了。也许是真的想要把他勒死,死在自己的怀抱里。
茶已经凉了。封宁萝轻舒兰花指,端起了那盏梨花香,浅浅地啜了一口,莹雪般的白瓷边沿留下了一抹妩媚的胭脂印。
赵项顿首,用恭谨的姿态回道:“如若太子妃没有什么吩咐,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封宁萝倚着湘竹软榻,斜斜地瞥了赵项一眼,冷笑不言。
倒是侍立在身侧的封氏女官忍不住出声:“赵总管且慢行一步,把话说清楚了再走不迟。”她偷偷看了封宁萝一眼,见主子默然,当下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忿忿然道,“我等原不知贵朝的太子殿下竟是如此辛劳,不但无暇顾及洞房花烛夜,便是今日过了三朝之期,还是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当真是顾天下而忘私,令人好生敬佩。”
“嬷嬷谬赞了,小人替太子先行谢过。”赵项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道,“太子说了,太子妃亦是出生皇族大家,想来深明勤政为国之理,花前月下之事乃小儿女情态,恐为太子妃所不屑,故此不敢来惊扰太子妃,只望太子妃知道他这番心意。”
封氏女官气得脸色发青,大是不平:“我倒是听府上的人说,太子殿下昨天便动身到海南郡去了,游山玩水之事难道也是公务不成?”
赵项干咳了两声,正色道:“海南郡近日急报旱情严重,太子关心灾民,亲往海南一视,确实是公务。”
封氏女官举唇反诘:“海南乃水泽之乡,是景朝出了名的富庶之地,何来干旱之说?”
赵项微微一笑:“天灾人祸都是难说的,偏是这会儿海南郡遇上了大旱,真是不巧得紧。”
封氏女官气不过,欲待再言,封宁萝抬手止住了她。狭长的丹凤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带着针一样刺人的尊严华贵,封宁萝细声慢气地道:“嬷嬷罢了,不要再为难赵总管了。赵总管唱了半天的戏,想来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待到太子归来之日还请转禀一声,让他好歹过来露个脸,免得过了一年半载宁萝竟不知夫婿何许人也,传出去让人笑话。”
“是。”赵项应了一声,不惊不慌地还礼退出。
封氏女官眼见赵项出去了,无奈地唤了一声:“公主……”
“嬷嬷莫要多言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都是枉然。”封宁萝浅浅一笑,眉目间依旧清高如斯,“你先下去,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这几日了,竟没有片刻安生。”
女官黯然,欠身而出。
瑞脑销金兽,青烟袅袅暗香细,却最是难觅花烛。寂寞空庭,美人如花,隔在云端不胜寒。
封宁萝从状匣中取出一管玉箫,倦倦地靠在窗下,举箫横吹。美丽的容颜凝固着没有一丝表情,唇上的胭脂红艳似血。
玉箫声乱,断断续续的,显是技艺生涩得很,偏又是呜呜咽咽地缠人,一声一错,如冰泉阻于青苔,子规啼于深涧,凄凉萧索的调子冷了残夏、瘦了夕阳。
纱窗日落渐黄昏,斜风里,燕子归去檐间。
不觉间,竟有琴声相应和,伴着低迷之调,慢慢地吟着,金声欲断处,偏又一转,咿咿呀呀地扯开宫弦,直扯得人心都颤了。琴随箫走,七弦三十二调,皆是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