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其实她的真名该叫丁叮才对。
她是四年前柳怀犀回乡祭祖,在前往苏州的路上,于官道边捡到的。
当时她身怀十八处刀伤,鲜血淋漓,除胸口一点余温犹存外,任何人看到她,都会认为她已经死了。
但柳怀犀不是普通人,他虽在朝为官,但祖辈却是开医馆的,他除了满腹经纶外,还有一身的好医术。
他用了七天的时间救醒她,又费了半年的岁月为她调理身体。
后来他祭祖完毕,回京复职,皇上有意招他为驸马,他委婉拒绝。旁人都以为他钟情丁叮,其实他是放不开礼教规范,认定在为丁叮治伤时,他几乎将她全身都看遍了,为了她的名节着想,他势必得负责。
然而皇上却不能接受他的说法,将他贬到海宁做县官。
丁叮与他一路相随,两人朝夕相处,柳怀犀这才真正爱上这温柔善良的姑娘。
未久,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柳怀犀获重用,又重回帝都,并且接了一道密旨再往苏州。这次他除了祭祖外,的确也准备要与母亲商议娶丁叮为妻。
柳母也不是势利之人,见儿子与丁叮两情相悦,自然无阻拦的道理,许了两人的婚事,并决定下月成亲。
奈何今日丁叮在富贵居遭一名莽汉冲撞后,忽尔变得怅然若失。就连柳怀犀的细心关怀,也无法拉回她迷走的神智。
她没用晚膳,独自躲进房里,想着白天那个在富贵居里直勾勾盯着她看的男人,那样霸道、充满独占欲的视线,光用想的,就让人毛骨悚然。
拥有那般恐怖的眼神,其人心性必阴沉诡谲、狠毒蛮横,若在朝为官,必是一代奸臣;倘涉江湖,定是掀起漫天血雨的一大魔头。
她应该是厌恶这种人的,偏偏……她心底有一块地方就是惦着他不放。
她反复思量,越想,越感到一股暖流自心头升起,泪珠就如断线的珍珠笔直往下落。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偏偏泪水狂涌不绝,怎么也停不下来。
莫非那男人与四年前的她有所纠葛,以致她就算失忆,仍对他念念难忘?
但没道理啊!如果真的难忘,怎么会搜索枯肠,依旧想不起他姓啥名谁?
「为什么哭?」一个低沉的声音蓦然自她背后响起。
她诧然回头,看见一个男人……
烛火摇曳中,他俊秀斯文的脸上溅着点点鲜血,红艳艳的唇衬着那苍白中微带铁青的脸庞,显见刚受重大刺激,内腑遭到创伤。
他应该很年轻,白皙面庞没有一丝皱纹,约二十出头。但他的头发却黑中带着银光,两鬓间夹着点点星霜,看似又像三、四十岁。
他凝视她的眼神就像焰火那般炽烈,哪怕是太阳都远远逊之。
但他却对她笑得好温柔。
她情不自禁走近他,但内心隐隐有种感觉,好像靠近了这个男人,她平静的生活将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因此她每踩一步,心就抖一下,脚步重达千斤。
她忍不住害怕,脚步变缓,担心再走下去将迈进一团狂风暴雨中,最终打得她飘摇零落、生死不知。
他看着她,温柔的笑容中渐渐渗入悲凉,唇边那抹嫣红又增加了。
她感觉芳心似被重鞭一抽,疼得头晕眼花。
于是再也控制不住地小跑步到他面前,想掏出手绢为他拭去唇边的鲜血,却发现身上根本没有丝帕。
她紧张地看着鲜血滑落他的唇角,更多的血又涌了出来,再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她举起袖子,轻轻拭着他唇边的血。
「为什么这样折腾自己?」大悲大喜是对人最大的伤害,他莫非不知?像他这样极端的性子,若不改上一改,必然早夭。想象这双火般眸子紧紧闭上、再也睁不开,她的心瞬间冰冷。
闻言,他如火般炽烈的眸子里进出了两抹欣喜,灿亮得就像那正午时分的烈阳,令人不敢逼视。
她不觉有些慌张,仿佛自己的心连同身体,就要在那烈焰眸光中消融。
忽尔长臂一伸,将她搂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整个身子都揉进他体内。
「师姊、娘子,我终于找到妳了。」他眼角泛出了水光,雾气中甚至含带着淡淡的浅红。
第八章
昏迷前,丁叮的最后一段记忆是,有个男人含住她的耳垂,低声呢喃着:「我的亲亲好师姊,我们回家了。」
「师姊」前头是可以加上「亲亲」那种形容词的吗?况且,男女授受不亲,那男人怎可以对她做出如此亲昵的行为?
但他完全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在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就点了她的昏穴,将她劫出柳家。
待丁叮再度苏醒,她身处的地方已不再是柳家那样文雅细致的环境,而是一个很简单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桌、木床、木柜,加上三张木头椅子。
这样的房子可以称之为简陋了,但偏偏,她觉得很亲切。
她忍不住下床,摸摸桌子、椅子,做它们的人很认真,而且极具天赋。她看得出来,这房里的所有家具中,床是第一个被做好的,那时,做的人的手艺还很生疏,刀法僵硬,缺乏灵性,但当那人做到桌子时,像是想通了什么,雕工由刻意的琢磨一变而为精细。
然后到了木柜,这刀法已浑然天成,每一刀、每一削都契合了木头的纹路,并且展现它们最自然美丽的风采。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跳跃着,一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她不自觉地开口:「……武学没有所谓的招式……师从自然……了解了心,这世上就没有学不会的武功……」
「这些话,妳以前每天都要揪着我的耳朵说一遍。」曲笛捧着一只汤碗走进来。
原本在丁叮眼前跳跃着的模糊面孔突然炸碎,变成了冲天而起的火光。
「啊!」她脑袋一阵暴疼,踉跄地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师姊!」曲笛焦急地放下碗,走过来扶住她。
丁叮闭上眼,不知道刚才闪过脑海里的是什么,好熟悉……偏偏,她现在要回忆,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师姊,妳哪里不舒服?」说着,他伸出手就要诊她的脉。
「你干什么?」她吓一跳。「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可以随便碰我?」跟着柳怀犀这四年,她日日读着圣贤书,一言一行莫不符合女戒之规矩。「还有,你叫我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他忍不住仰头大笑,他十二岁初进白云庄,一身泥灰,还是她帮他洗的澡呢!其后……好吧!他承认,他是有点懒,觉得天天洗澡很麻烦,就告诉她,澡洗多了伤元气,男子汉大丈夫,一年最多洗两次澡,那才叫真正的有「男人味」。
结果是她把他揍得很惨,天天拿着刷子追在他身后,总要将他别得一清二白才肯放过他。
他们之间早就无分彼此了,他身上有几根毛、她大腿旁边有两颗痣,他们心里是清清楚楚;又何来如今的男女授受下亲?
「我的好师姊,我正是妳最心爱的小师弟、日后的亲亲相公、将来孩子的爹爹。」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不认得你,况且,我早有未婚夫了。」
「妳的未婚夫是最近两、三年才冒出来的,可我早在妳八岁那年便将妳定下来了,哪里轮得到那姓柳的娶妳?」
他知道她八岁时的事,这么说……他该也晓得她的出身来历喽!「你到底是谁?你真的清楚我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