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老爷没说,但我知道我就快要离开住了三年的地方了。老爷不会肯让我留在这里的。
这个在我最失意、最痛苦、怀疑生命意义的时候,慢慢平复了我心中伤口的地方,好舍不得呀!
转过小巷的墙角,便到了绍兴城美酒最多的地方。这一整条街几乎都是酒坊,只要一走近这条酒曲路,就能闻到满溢在空气里酒曲的香味。
蒸好的米饭经过酒曲发酵以后,就能酿成各种不同味道的美酒。
当然,没有酿成的时候,你永远也不知道这酒的味道怎么样。要是酿过头就成了凉拌蘸酱不可或缺的香醋,也很不错。
阿福我因为喜好美酒,对于酿酒的技巧流程,可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细致的研究。
以阿福我这样尽尝、遍览天下多种不同酒类、不同香味的美酒酿造技艺,想来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去酒坊当个教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因为得天独厚的环境,阿福我在寻访各种失传食谱的同时,也意外得到不少古书里的失传酿酒技艺,要是哪一天做厨子混不下去了,转行做酿酒师傅,也是不错的选择。
前提是如果我能酿出真正的酒来的话……这简直是阿福我生命中最难以启齿的奇耻大辱!
本来是伫立在小巷的尽头等待着后头众人的,皇上跟老爷游赏得正在兴头上,开始对起对联来。
可是酒曲的味道太香了,叫我怎么忍得住呢?
阿福我满肚子的酒虫都被勾引起来了,害得注意力满满地,全都被酒坊里飘出来的香味吸引走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吟诗对对子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在干嘛呢?这样傻傻地站着。」皇上背着手,气势非一般寻常百姓所能比拟。
「回爷的话,奴才不知道。」郑公公的语气完全模仿自陈伯。可见陈伯果然是宫中公公们的偶像。
「大概是酒虫又上来了吧?」还是老爷了解阿福我,「在这样满是酒坊的街上,他能不扑过去跳进大酒缸里,已经算很有自制力了。」
「酒虫?」皇上以很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我记得昨天晚上的接风洗尘宴上,他不是搬走了三大坛的美酒?而且只喝了三小杯就醉得不省人事……」
言外之意,这样不能喝酒的人,才刚喝得醉醺醺的,也会立刻就犯了酒瘾吗?
「我想他可能是想到他酿了十几次的酒,却没有一次成功的伤心往事了吧?」陈伯迟疑地回答。老爷闻言立刻拿终年不离身边的纸扇遮住眼睛。
「不要提醒我!我已经忘了有那回事了!」老爷的声音从扇子后面闷闷传出。
往事不堪回首!
「哦?」陈伯的话还及不上老爷的反应,更引起皇上的好奇心。
「这个……」陈伯迟疑地看了老爷一眼,老爷仍旧藏脸在扇子后头。默许了陈伯披露阿福我生平唯一的、无法用技巧和其它来弥补丝毫的弱点!
可怜的阿福我,在这个时候,仍旧呆呆地定格在酒香弥漫的空气中,沉迷在对于美酒的幻想之中,错过了封住陈伯口的好时机,以致于在往后的几十年里,每每皇上赏赐美酒下来的时候,总会将这件往事重新讲述一遍。
甚至在有美酒的宴席之中,皇上仍旧致力于宣扬阿福我这个丰功伟绩……
「嗯,这个好像是一年半之前的事情了。」陈伯稍微回忆了一下,「那时候阿福好像正是没酒喝的时候,因为阿福总是领了月俸立刻就去买酒喝了,所以总是不到十天就把月俸花完了。然后到了月末的时候,他好像连平时不屑一顾的料酒,也肯喝点解解酒馋……」
因为敏感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提起而回神的我,只听到了一些零星的片段。其中就有阿福我自认为非常隐私的、绝对没有人会知道的事情——就像以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舒服地放一个响屁一样私密……
可是不会吧?陈伯连我偷喝料酒的事情都了解得这么清楚?陈伯一天到晚难道就在关注这些事情吗?
黑线!
看看皇上面无表情的样子,老爷扇子后面穿来一、两声奇怪的声音太假了啦!
「要笑就笑,忍这么辛苦干嘛?」我没好气地说。
立即就见皇上不顾气质地捧腹大笑,摇来晃去的危险样子,看得撑伞的郑公公也跟着左摇右摆,就怕雨滴滴到皇上身上。
老爷笑得还算斯文。估计是知道笑得太过分,我会罚他睡地上吧。
「咳。」陈伯小小清清嗓子,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后,继续他的讲述。
「事情的起因就是阿福没有酒喝了,所以就决定要自己来酿一些。虽然有些酒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酿成美味的好酒,但也有只需要短时间就能很好喝的酒。」陈伯转过脸来看我,很严谨地问:「是这样没错吧?」
反射性地点头,然后才发现陈伯说了什么。
听起来怎么觉得有些耳熟?耳熟得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以阿福下厨的高超手艺来看,酿酒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我们都知道,他对酿酒技巧的研究,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那次阿福好像用一张失传的酒酿制作方法,跟鹿家堡主换得了他们传男不传女的酿酒工艺。」陈伯继续说。长长的一段话,气都不喘一下。
啊!不对,我该想的不是这个,而是而是……
陈伯居然、居然在、在讲、在讲那件事!那件我立志要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不要……」讲……
「唔、唔唔……」不要捂我嘴巴!让我去阻止他!
对阿福我微弱的抗议听而不闻,陈伯仍旧在继续解说。
「用刚发的俸禄,做了一整套的酿酒工具,一共买了三个超级大坛子,虽然不嗜好美酒,但对阿福几乎从一开始就很感兴趣的老爷,一直往那边凑热闹,以为能喝到跟美食一样对他胃口的美酒。」
「唔唔……」不要捂这么紧!喘不过气了!老爷,你要谋杀我吗?
「蒸了很多的糯米饭,放了过滤好的曲汁,把曲汁和东西全部都放进大坛子里,甚至加入了浸泡过药材的汁液,看起来很有酿几缸药酒的架式。当时据他手上拿着的残缺不全的羊皮纸来看,好像这是秦时的古老方子。」
「唔唔……」放开!
身后的老爷闷哼了一声。
忍耐力真好。被阿福我这么重重的一脚踩下去,居然只是不痛不痒地哼一声……
「封口,收好那张残破的纸,接着又拿出来另外一本很有历史的书,翻到一种叫『九酝春酒法』的古老方法,然后照章行事,每隔三天加一次糯米饭,一共加了九次。」
「唔唔……」努力张开嘴巴,想要狠狠地咬上一口……
太困难了。
终于知道嘴巴被捂住的时候,想要咬人是多么的困难!
把身体所有的重量全部压在脚上看起来老爷好像有了防备,这次连哼都不哼一声看来还是要增加重量才行……
「看起来非常有架式,做起酒来有模有样的。看来美酒指日可待。阿福每日除了三餐饮食日常需要,便守在缸前看着酒缸垂涎三尺。老爷也每日闲暇无事便一起守在缸前,看着阿福垂涎三尺。」
看皇上和郑公公听得入迷,陈伯清咳一声润润嗓子,继续。
「等了又等,一个多月后终于到了开缸的日子,阿福拿起锤子敲打封泥。还未完全开封,一阵香味扑鼻而来,浓郁的味道里带着微微的药香……」仿佛回忆起了那个香味,陈伯微微地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