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这一生,对父皇尽忠,他却处处猜疑你。对母后尽孝,还是只能让她不明不白死去。对未婚妻子怜惜,却又任她嫁与他人为妻。对十五岁的朕誓言爱护,却让朕日后时时为你神伤心痛,你却视而不见。你一辈子为各种伦理道德所困,看自己受伤,看他人痛苦,却还是不肯跳出它的困牢。三哥啊三哥,你这是何苦?”
提问的人并不想要答案,可是轩辕泓云终于还是答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人生在世,无非气节。在臣心中,自有一柄玉简(见注),量天,量地,量自己!”
这柄玉简,就是“坚持”!因为有它,无论何时,轩辕泓云都不会退让一步。他所在守护的,是他心中的天理,正义,道德!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柄玉简和一只野兽,轩辕泓风为了得到所爱,放出了心中的野兽,成就了帝王伟业,简单的好与坏的标准便不能再用来衡量他;轩辕泓云却时时事事用这柄玉简度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他作了一个好人,昂首对天,俯首对地,无愧于自己。而代价,却是伤己,伤人!守护的代价如此之大,那么对错是非之间界限,又有谁能说的清道的明?
轩辕泓风哑然失笑:“一柄玉简,哈哈,一柄玉简……三哥,有时你真是单纯的可笑。看看你自己吧,如今的你,还有什么?”
母后屈死,父皇无情,未婚妻子他嫁,等在洞房中的,是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妻子。今天的轩辕泓云,已经一无所有。可是他还要昂起身躯,紧紧抓着这柄玉简。因为这是他仅剩自尊。
“三哥,朕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朕。如果你不是朕的兄长,不是一个男子,你会不会爱上朕?”
“这世上没有‘如果’。皇上的问题,臣没办法回答。”轩辕泓云正色道,“皇上如今已是天下共主,寄苍生福泽于一身,当该心系天下,为万民表率。那些不该有不能有的念头,是时候统统收起来了。”
为他勾心斗角,出生入死,染了一身污垢血腥,终于争到了这个皇位。可是等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吗?
突然,轩辕泓风感到无比的疲劳。似乎积蓄了五年的疲倦一古脑的都涌了上来。
“罢了,不说这些了。头上的伤可都好了?那日是朕一时怒极,失手伤了你。”他挥手靠近摸去,轩辕泓云却一缩身,避了开来。继而直身站起,道:“臣该告退了。”
身后一声厉喝:“等等!”
轩辕泓云回首,对上了一双如黑夜般深沉,如野兽般灼然,又如冰川般冷厉的眼睛,紧紧纠缠着他的身影。
“三哥,记住,你还有朕,还有朕在一直深爱着你,永如十五岁那时一般。”
霸道的口吻,火热的深情,不悔的坚毅,刹那间,令轩辕泓云失神了。
不是不懂,只是——不能,不该!
轩辕泓云紧紧握起右手,似是牢牢抓住了那柄无形的玉简。
他缓缓的说着,“可是皇上不会永远是十五岁,少年的激情迟早会逐渐淡去,总有一天,在皇上心中江山社稷会重于一切。倘若今日臣冒天下之骂名回应了陛下,到那时一介幸臣的我又该如何自处呢?与其如此,不如容臣清清白白的作个忠臣,臣愿倾一生之力为皇上守护这江山万里。臣今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请陛下勿要再动妄念,好好作个皇帝吧。”
望着向自己俯首称臣的轩辕泓云,复杂的心情并没有表露在轩辕泓风的脸上。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把心中所想所感挂在神情上,看在众人眼中的他,是冰冷的,是严厉的,却不可能是透明的。
真是可笑啊,他能让无边疆土万千臣民臣伏在自己脚下,却无法让所爱的人只属于自己一人。
对自己所爱的人,他作过太多残暴的事情。说后悔是空话,如果时间倒转,他还会为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但是对于轩辕泓云,尝试过一切温柔的和残酷的方法之后,他知道了自己终究——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在这世上,只有人心,任你用尽机关算计,终是抢不到的。
当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轩辕泓云早已离去了。他拿起酒杯,将残酒一口饮下,刹那,冰冷透心。
(注:《拾遗记》记有大禹治水凿龙门时来到一个山洞之中:“又见一神,蛇身人面,禹因与语;神乃探玉简授禹,长一尺二寸,使度量天地,禹即执此简以平水土。蛇身之神,即羲皇也。”这个长一尺二寸的玉简,实际上是测量长度的标准尺,所谓神授云云则是一种复杂的巫术宗教仪式以凸显标准尺的神圣。)
洞房里很静,一切的喧闹都被隔绝在门外很远的地方。
坐在床边的依曼一身耀眼的火红长裙,头上盖着喜帕,手中却在把玩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晃动的烛光下闪闪发光。
关于那未曾谋面的夫君,她听说过很多的传言。纵横战场所向披靡的将军,被先皇疏离不得圣眷的皇子,还有曾是父王布杰的禁脔,至今仍令父王念念不忘的男子……
综合了这种种矛盾的身份,她想象不出这会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开门的声音响起,她赶忙将匕首掩入袖中,牢牢抓在手中。透过喜帕的下摆,她看到一双男人的脚迈着坚实沉稳的脚步缓缓走来。
是轩辕泓云!
就在那双手掀起喜帕的同时,一招“初阳开雾”,她手中的匕首笔直的向着轩辕泓云的胸膛刺了过去,迅猛无比。
第三章
利刃临胸,武者的本能反应便是反击。不及多想,轩辕泓云一招“金针渡劫”向行刺者直击过去。雄厚的掌力扑面而来,依曼不敢掉以轻心,扭动身躯避开了这一掌,手中的匕首却又再次刺了过去。
轩辕泓云的掌法大开大阖,雄厚浑迫。依曼的身法却更为轻盈,招招直击要害,没有一丝赘势,迅如闪电。转眼之间,二人已经交手十数招。
单以武功而言,轩辕泓云比依曼年长六岁,又是久经沙场,无论掌法内力还是临敌经验,都在对方之上。可是他虽心中奇怪,却不敢伤了对方,出手之时处处留情,一时之间,两人竟然战成平手。
忽而房门打开,只听有人惊叫一声“哎呦”。原来洞房里一番打斗,门外的侍卫丫鬟听到动静,不知出了何事,赶忙跑来察看。哪想看到的不是刺客,却是新婚夫妻大打出手,屋内刀光掌风纵横,众人一声惊叫,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一声叫唤分了依曼的心神,轩辕泓云抓住时机,一步欺近身去,扣住了依曼右手腕,终于夺下了匕首。才松了口气,却见依曼左手一晃,竟然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把匕首来,这次却是架在了她自己的颈上。
“阿赫留下,叫其他人都出去。”
轩辕泓云无奈挥挥手:“没事,你们先都出去吧。”
依曼口中的“阿赫”名为赫连,是她从西旻国带来的侍卫,身材高大,容貌冷冽。余人惊疑不定的退了出去,屋内一时只剩下了这三人,彼此隔的远远的站着。
借着这一刻的沉静,轩辕泓云细细打量依曼,十六岁的新娘身材尚未长成,却已比同龄女子更为高挑。傲然的容貌艳光四射,修眉斜飞入鬓,杏目盈彩照人,却并不见一丝矫揉造作。手持匕首,挺身而立的她面无惧色,轩昂勃发,英姿飒爽,颇有男子气概,哪里又是传言中淫娃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