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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恩海胸中发热,仍面无表情、定定地凝视着她。

  他用好轻的力道回握了她略凉的小手一下下,像是欲将内力渡进体内温暖她,又伯她虚弱得难以承受。

  好半晌,他终是出声,嗓音沙嗄。「那些人给打跑了,妳合上眼再睡。」

  她长睫眨了眨,固执地不愿覆住那双雾眸,忽道:「……那是阿娘帮我新买的琴啊,可惜被打碎了。恩海,我带着琴来瞧你,原要弹给你听的。李师傅说我学得好快,说不准到了明年,他就没本事再教我了。咳咳……我有听你的话,很认真地背谱、练弹,我不怕吃苦,我不要旁人一直心疼我……恩海,你很好,不心疼我,很好……呵……我学会好多曲子,想弹给你听,咳咳……可是……可是琴坏了,没法儿弹了……」



  他拙于言语,不太晓得该如何安慰她,沉吟了会儿,道:「我听不懂的。往后再买一张琴便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坏了就坏了,无妨。」

  「唉……」她不由得笑叹,似乎对他「听不懂」的执念有些无奈。

  他猜不出小女儿家的心思,只觉她白惨惨的气色和脆弱的咳声直击他心窝,那感受极不舒服,不由得低声又道:「妳受了伤,再睡一会儿。」

  杜击玉摇摇头,白颊在枕上轻蹭,软软笑着。「我好久、好久没见你了,我不睡,想同你说说话。」

  同一个小小姑娘会有什么话可说?刀恩海先是一怔,忽地想起适才从前厅匆匆来此的心绪,那不像他。

  他想,他会如此不寻常,多少得归咎于她是在前来「五虎门」的途中受的重伤,且又为他送来刀谱,基于道义,他紧张她亦是应该,没什么好值得深究的。



  「这里是刀家,我天天都在,不会跑走。」

  左胸仍因她率真又稚气的话起了波动,他少年老成的五官刚峻如往,但在注视着她时,黝目中轻晃幽光。

  「不成的,恩海,我不能再睡……」她抬起锦被里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眼,模糊又喃:「我听见爹和阿娘、还有几个师哥们说的话了,他们以为我睡沉了,可是没有,我没睡……那个恶人发掌把我的琴打碎,也把我的身子打坏了。爹说,我受这伤,伤得好重,气都被打乱了……娘在旁边一直掉泪、一直掉泪,怕我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别胡说。」他背脊一凛,下颚绷紧。「不会有事的。」

  她怔了一下,眉心有几分清明,忽又软软笑开。「恩海,你总这么说……那时候,你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一直记得的。你说不会有事,要我别哭、别怕……可到得最后,刀世伯和爹他们还是不得不斩掉你一只手啊……」

  他明白她话中之意。

  「那时候」指的正是去年,他首次见着她的那个烂漫春日。

  当时,他在小亭的石阶下伫足回首,惊觉到那只小犬仔异于寻常的躁动,在千钧一刻间救下了她。

  那些从琴腹中漫爬而出的艳红小蛇后来经过杜、刀两家联手追查,才知是四川境西「五毒派」所动的手脚。

  「南岳天龙堂」在江湖上兴与人为善,堂主杜天龙人面极广、豪气重义,常受黑白两道所托,为人说项,排忧解难。

  两年前,「五毒派」教主之子在一次比试中意外死于中原武林人士之手,怕事态越闹越大、不可收拾,杜天龙当时曾义不容辞地会同几位江湖上颇具威望的武林耆老,齐上「五毒派」拜会五毒教主,双方当下虽未撕破脸面,却不知对方一直在寻机报复,竟至今日在道上埋伏,「天龙堂」会惹来这无妄之灾,也是始料未及。

  我在明、敌在暗,不能再一味姑息、一直处于被动的挨打局面了……刀恩海将她泛凉的小手塞进锦被里,嘴角轻抿,深目炯峻。

  「五毒派」擅使毒,艳红小蛇的尖牙一嵌入血肉里,不放尽牙囊中的毒素绝不罢休,那时,他摔碎了她珍贵的「鸣凤琴」,也赔上一只左臂,如今她又成了这模样……

  胸中既闷又怒,心湖再难平静,一时间分不清是为自己、抑或为她。

  他深深呼息、暗自调气,片刻后才道:「妳爹娘现下正在前厅与我阿爹商论要集结中原武林对付『五毒派』的事,还要请最好的大夫过来瞧妳,若妳乖乖养病,不久后定又能起身弹琴。」而他也得加紧练气习武,让体魄更形强悍,才能对付敌人。

  「病若好转,我求阿娘买琴,再来弹给你听,好不?」她问。

  他听不懂的。不过这一次,他把话留在肚子里,竟说不出口,只僵着脸微微颔首。

  杜击玉幽幽一笑,眸光瞅向他塞在腰绑上、空荡荡的一袖,又静静回到他刚峻的脸上,美脸儿忽地笼上了一层不符稚龄的神气。

  「……恩海,我一直想替你做些什么,可你这么本事,我又能帮你什么呢?你的手不见了,我很难受,那阵子你躺在榻上,我每晚都哭,心好疼的……都是我不好,反应慢吞吞的,什么也不懂。你别瞧我生得美,我有时其实挺笨的,所以……我是说,如果往后你要有事我帮得上忙,你一定、一定要告诉我,一定、一定要啊,好不好?」

  沉肃的眉眼定住不动,听着她的喃喃话音,刀恩海暗暗收握五指。

  他想告诉她,他的断臂无关她事,不想她自责。虽断一臂,但休养过后早已恢复强健,照样能策马、习武、狩猎,做一切欲做之事,他的右臂肌筋甚至变得更强、更发达,蓄满了力量。

  但想归想,他口拙得像根木头,仍不言语。

  杜击玉似也料及他没啥儿反应的反应,径自将他的沉默当作应允,菱唇一牵,眼眸困顿了,无力地合起。

  「唔……好困……恩海,让我先睡会儿,睡一会儿就好,若我没醒,你记得把我唤醒,别让我一直睡、一直睡呀……我还有话同你说呵……」下意识轻咳几声,像是畏寒,半张病脸缩进锦被里,两排扇睫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投下淡淡阴影。

  她一下子睡沉了,周遭静谧谧,凝神的檀香气味飘浮不散。

  胸中浮动兀自不停,他不是很明白,想着她适才要他「一定、一定」得承诺的话语,眉峰微弛,抿着的嘴角也淡然地流泄了一丝软意。

  她小小年纪,又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弱质姑娘,他再如何不济,也不辛于沦落到需要她帮忙的地步吧?

  不可能!

  这事……永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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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岁月持续往前,无情也多情地往前。

  总是这般,春风、夏木、秋叶、冬雪的,在诸事纷扰的世间沉谧也活泼地嬗替,忽忽而过,不意间已流转了无数个四季,成就了许多个年头。

  自在飞花轻似梦,依他这等刚直、木讷又朴拙到教人发指的脾性,作梦对他而言原是件奇怪的事。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梦,梦境浑浑沌沌的开始,随着年岁增长愈益明显,他渐渐记住了它们。

  他的梦也像他这个人,中规中矩得有些儿无趣,没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只习惯重复着一幕又一幕真实发生过的人事物,只是那样的场景有着同一个女主角,那个爱弹琴、美得「吓人」的姑娘。

  虽说相处的时候不算长,这十三年来,至多是每年上「南岳天龙堂」拜会、盘旋几日,他才会与她相见,但诡谲的是,他时常梦见她,特别是近两、三年,那张病中犹美的脸容在他的梦境里越显清晰,清晰到让他不由得记住了她五官的种种细微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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