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虎听了并不赞同,在旁劝道:“陛下,一个女子焉能与我大顺朝的安危相提并论?陈圆圆虽美,却怎知这天下再没有能胜过她的人?待日后四海一统,何愁无佳人做伴?犯不着为了她而丢掉吴三桂这一员猛将。早听说吴三桂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今满州在辽东外蠢蠢欲动,若他因此而与满洲串联,引军入关,则……”他话不说完,留下余地任李自成想去,但李自成如今正在气头上,不肯细虑,冷哼几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孤自有定论!”
见说他不动,罗、牛二人只有退下。
在宫门外,罗虎悄声问道:“陛下现在的脾气实在难测,真怕他会因这个陈圆圆而掀起无端之波。丞相足智多谋,可有定论?”
牛金星答道:“在下与将军心思一样,趁陛下心思未定,你我还是多旁敲侧击,劝他放弃陈圆圆为上。另外,听说红娘子与陈圆圆交好,不妨去问问她,看她如何行事?”
罗虎拱手道:“末将明白,这就去。”
两人相偕离开。
…… ……
苏铭尘的竹屋前来了两个不请之客。未进小院,先在门前朗朗吟诵着唐初虞世南写的《蝉》,借扣门外竹牌上的那两句小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接着另一人抱剑道:“前朝故人求见苏公子!”
苏铭尘已在他们的吟声中走出了屋门,看到他们乍然一愣,随后微笑还礼:“原来是你们。”
来人竟然是前日在春香酒楼有过一面之交的前明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
他展袖将二人让进院中石凳上,问道:“如今情势如此复杂,二位居然还敢留在此地?不怕李自成派兵追杀?”
刘文炳答道:“苏公子身份特殊,不也安稳的留在这里了吗?”
苏铭尘笑道:“我自信自己目前尚无危险是因有救命符护身,二位也有如此的自信?”
那两人互看一眼后,巩永固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二人本已远行数百里外,但终因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返。宁冒断头之险,也要回来一试。”
苏铭尘并不顺题询问,反而欲回身进屋,口中道:“二位远道而来,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壶新茶,品茶香,听竹韵,纵论心事,岂不风雅?”但他还没踏进房门,忽听后面“通通”两声连响,回头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刘文炳双目含泪,声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乱,我朝遭逢灭国遽变,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国。如今我们欲重整队伍与李自成再搏一场,夺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无可以领军之人。所幸天赐小王爷与我等面前,小王爷的文才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又乃皇室遗孤,血统高贵,若能率领我等登高一呼,必然万民归心,雄风大振!则李自成等一干反贼也不足为惧。还请小王爷万万不要推辞!”
苏铭尘静静听他说完,敛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们刚刚进门时不是还在唤我是‘苏公子’吗?此时又拿血统之论逼我。居心何在?”
巩永固续答:“小王爷千万不要曲解了新乐侯的好意,刚才称您为苏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楼之上见您不惯我们以旧礼相称,故而改口。”
苏铭尘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旧朝礼仪,又为什么要拿这些红尘俗事烦我?别说我不过是个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后,与大明已无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无江山,目无皇权,兵戈纷争又与我何干?!”
刘文炳急得双目垂泪,呼道:“小王爷,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为了朱氏皇朝,还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当初也曾以仁义之名起兵,如今夺下京城后还不是贼匪之性毕露?百姓如今对他们是怨声载道,民心渐失。我等若能此时起兵,振王朝于颓势,救百姓于水火,那将是千古流传的佳话。难道您就不肯做着天下第一人吗?”
苏铭尘半靠在门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杀,我却要反过来为它拼命?若换作是你,你肯吗?名利富贵,生杀荣辱,谁在人世上走一圈时不是怀揣着这些梦想,经历这些遭遇?至于福祸,虽是一半天定,一半人为,但也要顺势而行。大明气数已尽,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不说是你们痴心不死,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但与我无关,不要拉我同行,我并非你们的同路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楼上的一面之缘而来与我叙旧,听我抚琴,我自当净手熏衣,贵宾相待。若二位执意要和我续什么血亲贵戚,谈什么皇图霸业,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请二位回去了。”
刘、巩二人大失所望,欲再苦苦相求,苏铭尘已轻拂儒袖,背手走回屋中,不一刻,有朗朗琴声自房中奏响,琴声中苏铭尘所吟唱的正是他们刚才进门前念起的那首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琴音优雅清华,不沾尘俗之气。
刘文炳以袖拭净脸上的泪痕,长叹着扶起巩永固,慢慢踱出了属于苏铭尘的这片天地。
身后琴声悠悠不止,歌声不停,一曲奏完,紧接着又换歌而出,这回唱的是五代时期曾一度称帝的萧纲之作——《咏萤》:“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移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
二人听到此歌又都停了下来,巩永固问道:“他唱此歌何意?他既然不希图富贵家,难道是在笑我们妄自以萤烛之火与李自成相抗吗?”
刘文炳听了很久,摇头道:“其实他对前朝也并非毫无眷恋,但世事伤他太深,令他心死。他唱此歌,只是在感叹流萤尚可来去自如,而他自身却为世事所困,难觅知音啊!”
…… ……
东郊的净水庵,偏僻而宁静,是个极佳的清修之所。叶香情以前从未想过她将会在这种地方渡过自己后半生。面对青灯古佛,听着鱼罄钟响,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仇恨怒火,所有的忧愁怨怼,在这里都能得到短暂的平息。但,仅仅是这种短暂而已,因为在她的心底所潜藏的那种冲动与热情却不是一句“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可以超脱的。
菩萨?菩萨是人心中的希望,是个幻梦,最终的实现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在这里即使把外表伪装得看似已斩断红尘的牵绊,但眼中所看的,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个心愿,最期盼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她肯屈居这里,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一个可以真正让她解开心结的人的到来。她在佛前诉说着她的痴,她的梦,她的喜,她的泪,因为除了闭口无言,似乎洞察万千世事的佛像之外,整个世间中并没有一人可以算是她真正的知己。寂寞,掩埋了她所有的情绪和快乐,回忆中也没有任何可以令自己快慰骄傲的片段情景。她一次次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痴人说梦?尽管最后的答案可能是最残酷的,但她却执拗地不肯放弃。这便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没有“后悔”两字存在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