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握着聂乡魂的手。只有这只手,说什么也不能放开。
聂乡魂忽然指着前方:「那是什么?「
杜瀛定睛望去,只见大批燕军押着一队熟悉的身影,正鱼贯走向监牢。原来尹子奇为免节外生枝,暂时先将张巡等三十六名死因列队还押到牢房。
「我们走!」杜瀛带着聂乡魂,冲进了押解队师中,连着砍倒数名守卫,燕军阵势大乱。
「有人劫囚!快来人!」
死回队伍中最后一个人正是南英翔,杜瀛一刀劈开他身上的枷锁和脚镣,南英翔立刻抢了一把刀,加入战团。
队中的其他睢阳将领喊道:「去救张大人!」
然而张巡等排在前端的人已进了屋内,无法救援,眼看着后面还有大批燕军即将赶到,聂乡魂叫道:「来不及了!」
南英翔喊道:「跟我来!」
三人杀出人群,他们挑无人的小路走,不一会儿,躲进一栋空屋。
杜瀛筋疲力蝎地坐在地上,道:「南老大,过来歇歇吧。待会再出去大杀一阵。」
坐在他身边的聂乡魂,一听到这话,身子不由得缩了一下。他不希望南英翔过来。他可以忍受跟他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要是他再靠近,自己就要吐了。
南英翔并没有过去,只是微微苦笑,倚门而立:「不行,你们两个要留在这里。这屋子跟邻屋中间有一道缝隙,天黑以后,你们从缝里钻出去,可以通到西侧门,找个机会逃出城。」
杜瀛正色道:「我们两个可不是来这里钻老鼠洞的。」
「你们不能死,我还有事要交代你们。」
「不干。」杜瀛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也逃出来了吗?有事不会自己出城去做?」
「我要回牢里去。」
「什么?」另外二人大吃一惊。
「我不会丢下其他人的。」
「你讲讲理好不好?」杜瀛道:「我们没办法救全部的人啊。」
「我知道,」南英翔道:「所以我要回去跟他们一起赴死。」
「你……」杜瀛气到差点没力:「哪有人逃出来又要回去的?好歹也要跟尹子奇光明正大决一死战才对啊。」
南英翔笑道:「决战已经打完了,而且虽败犹荣,现在是从容就义的时候了。」
杜瀛原本自己也决意一死,听到南英翔这话,却忍不住火气上涌:「什么叫『从容就义』?仗还没打完呢!再不然,你撑个几天,张镐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卷土重来,把尹子奇打得满地找牙了。况且你还要去找贺兰进明算帐,你忘了吗?」
南英翔苦笑着摇头:「可是,张大人他们撑不到那时候。就算援军真的来了,我们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我们的性命已经跟这座城紧紧相系,城既然沦陷,就表示我们也该上路了。」
聂乡魂无法置信:「这是什么话?」
「这话只有在城里待过的人才听得懂,你不懂也没关系。」
杜瀛道:「那好,我也在城里待过,当然也该陪你们死。但我不会乖乖等着砍头的,我要战到最后一刻!」
「你还是不懂。早在临淮,你跟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道路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只要你现在往前一步,你的道路也会不一样。」
南英翔仍是摇头,聂乡魂看他这神情,显然是真的铁了心要回去赴死,不禁忘了心中的憎恶,急道:「南哥……」
「就算打倒了尹子奇,你认为我该用什么面目活下去呢?」
聂乡魂一征,恐怖的记忆再度袭上心头,使他无法言语。
杜瀛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说这话?」
南英翔望着地面,轻声道:「那时候,张大人绑了他的二夫人,在我们面前一刀杀死,要我们吃她的尸首。我们每个人都哭了,死也不肯吃,他跪下来求我们,一个一个地拜托。然后我爹吃了,许大人吃了,雷叔叔也吃了,大家都吃了。当那口人肉下肚时,我们心里都明白,今生再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了」
杜瀛这时才知道雎阳城吃人肉的事,惊得全身发冷,舌头也打了个打结。聂乡魂浑身颤抖,终于明白了南英翔问他的那句话:「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南哥,我不该骂你人渣,我错了。」聂乡魂颤声道:「你、你别做傻事,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兄弟,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就已经死了,睢阳就是我的坟墓。已死的人还爬出坟墓,这成何体统呢?你说是不是?」
「你明明就还活着……」
「活着的南英翔,不会任人吃掉自己的未婚妻。」
杜瀛大惊:「你连崔慈心都……」
聂乡魂喊道:「你要是就这么死在尹子奇手上,崔慈心就白死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缓缓地道:「慈儿……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只有在她身边,心情才会平静;只要一听到她吹笛,就觉得全身舒畅,好像不管有再多罪孽都洗清了,所以说什么我都非娶她不可。没想到到头来,我的罪孽非但没洗清,反而还拖累了她。也许她一开始就不该认识我。」
聂乡魂摇头道:「没这回事!」
「那时,看到她因为你的叫唤,居然从我面前跑开,我真的很难受。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杜瀛长吁一声:「南老大,你……」虽然很想说句劝慰的话,但面对这种情况,伶牙俐齿的他也只有辞穷。
南英翔微笑:「两位不用难过,应该替我高兴,终于可以解脱了。刚刚说过,你们两个还不能死,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吃人肉的事一旦传出,城里所有的人势必身败名裂,到时候,还望两位仗义直言,替我们说句公道话。」
听了这话,杜瀛终于明白,现在的确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那当然。杜某誓死保护张大人和所有弟兄的名誉。」又加了一句:「许远除外。」
南英翔摇头:「你错了,尤其是许远。」
聂乡魂生气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尹子奇把你们全部问斩,只有许远一个人被送到洛阳。这表示什么?他投降了!」
南英翔道:「他尽力了。不止是尽力,他做的已经超过他的本份太多了。张大人一进城,他马上把太守的权位交出,自己甘做张大人的下属,这种事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段日子以来,他栉风沐雨身先士卒,从没有半分懈怠,就算最后一刻撑不住了,他还是比李巨跟贺兰进明那些禽兽强得多。即便他有千般不是,也只有睢阳城内的人可以开口指责,没待过城里的人,就连皇帝也没资格说话。」
「可是……」
「说穿了,城里的任何事情,都轮不到城外的人说话。」南英翔道:「我敢说,不出两年,朝廷里一定会有人开始批评,说我们太死脑筋,才搞到吃人肉的下场,说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撤退,为什么不直接派人向皇上求援,为什么不诈降杀掉尹子奇,为什么不这样,为什么不那样的,我们却无一言以对。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真要问为什么,又有谁答得出来呢?」
「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永远沉默无声。」我那时听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没有尝过个中滋味的人,当然可以大放厥词,况且那时人们都已经死了,更没办法辩驳。」南英翔道:「所以我要拜托你们,不要让那些好事之徒破坏我们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