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她一住就是两年。初时青蚨成天在伽蓝里晃,害得初入沙门的沙弥目光全住她身上转,师父见後不过笑了三声,其他师兄弟颇有微辞;无奈下,他只得同意她可随意出人护法堂,但不得打扰寺中师兄弟的清修。
她总爱叫嚷著问:“你爱不爱我,化心?”
“爱你。”空门化心一如既往的回答。
“胡说,你骗我。”听了他的回答,青蚨揪过他的衣襟骂了起来,“你爱我什麽?你接下来是不是又要说我不但爱你,也爱师父师兄师弟,还爱这破不拉几的护法堂,更爱山边小村和庆元城的人,爱古松爱小兔爱竹子,是不是、是不是?”
“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青蚨气呼呼地从他身上跳起。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他知道她又气红了粉脸。
“当和尚到底有什麽好的?不能吃肉、不能喝酒,成天念阿弥陀佛,佛他娘的混帐……”
“青蚨!”淡淡的声音有了严厉之色。
“好嘛,不佛他娘行了吧。”重新坐回他身边,青蚨仍是骂道:“这儿有什麽好?”
“这儿没什麽不好。”他坐直身子,藉著月色收拾佛经,感到她挪了挪位置。
半晌後,他主动说道:“你这些天进城了?”
听他主动开口,青蚨有点惊喜,“你闻出来啦,我身上是不是很香?”她举起袖子放在鼻下嗅了嗅,心情愉快起来,小手不自觉的帮他拾起佛经,“化心,你是不是闻到我今天衣上的香味与三天前不同?”她很希冀。
“不。”屋内本就空荡,适应了黑暗後,空门化心自如的走到桌边,将经卷重新摆放整齐。“你身上有肉味。”想是在哪家店里吃过熏肉。
“啊……唉!”满心的希冀被他的话打回地狱,青蚨又气愤起来,“你就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干什麽,我在城里干什麽,我每天都在干什麽,你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吗?”
“我关心你。”
关心?
他所谓的关心就是要她多读佛理,没事上上香坐坐禅;再不就是要精进、要安详。她最讨厌的就是他的安详,都快到恨之入骨的地步,要她怎麽安详呢?
捏紧手中的轻纱,青蚨努力在黑暗中追随他的身影,低问:“化心,你什麽时候才能真正的关心我,把我放在你心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什麽?”她的低喃宛如叹息,教人听不清楚。
“不,没什麽。”她突然从身後抱住他,脸埋进他的长发中深吸,“不要剃度,不要变成光头。不要!好不好——”
“青蚨,你该回去。”任她抱著,他整理经书的动作未停。
“青蚨青蚨,你就不能叫我蚨儿吗?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字念起来像‘轻浮’,叫得顺口呀?”青蚨凶巴巴的叫著。
“不要整理破书啦,我今天老老实实在这儿待著,没去打扰小沙弥,也没去打扰你师父,你就不能和我多说两句话?”圈住他的双臂,青蚨抱得更紧,不满意他的沉默。
“你该回去。”他头也不回、不疾不徐的说道。
这激怒了她,额在背上用力顶了顶,她放开看上去瘦高、其实很健壮的身躯,气急败坏地道:“回去、回去,你除了说回去,还会说什麽?好,回去就回去。”
不说明儿见、不说告辞,青蚨的纤影微微一晃,在门外画出一道金亮,转眼消失。
空阒的黑暗中,只剩孤单的人影挺立。人影迟疑了短短一瞬,便继续堆放经书,不时伴著叹息,有点无奈。
她说喜欢他,要缠著他,缠到他也喜欢上她为止。
她叫青蚨,很奇特的名字。如此奇特,必是父母对她有著极强烈的情感,才会为女儿取了这个名字。
青蚨,传说中形似蝉又似蝶的神秘之虫。“搜神记”中曾记载,青蚨虫的母子之血呼应极强,若取母子之血分别涂在铜钱上,无论用的是涂有母血或子血的钱,只要身边留有另一枚,用过的钱都会飞回来;青蚨虫本身也是如此,无论母子分隔多远,它们总会想尽办法相遇。
这仅是怪力乱神的传说,不能当真;而这个叫青蚨的姑娘,身上也绕著一圈神秘的雾色,她谈吐时而文雅、时而粗骂。自两年前出现後,她未曾离开过,也不知是否有人找寻她;她爱穿金桔色的纱衣,武功应该不错,每每看上去像一团火焰在林间跃动。
她的身上真的包著一层神秘雾气,可他,不想拨开这层雾。
第二章
竹林伽蓝这些天又有麻烦事,因此事由玄智而起,空门化心只得亲自下山为师父解决。
其实,也算不得麻烦。玄智年头将颂读佛经的禅理所得刻印成书,该书名为“华严经选注”;原本只为弟子修行时颂读,偶有千户夫人参佛时取去一本,正巧干户大人与庆元城某间书坊的老板交好,机缘巧合下印了一批在书铺售卖,颇得城中百姓喜爱。正因为如此,惹了书商联会的人,怪伽蓝未经通告便私印佛经,认为他们故意趁著年关赚香油钱。
前不久,城中大户施家的墨香坊印了一本小说;麻烦的,正是这本书。
几不可闻的呼了口气,空门化心缓缓走在林道上,远远地看到了城门。
“师兄,你怎可让这位女施主一路跟著咱们?”随行的锁悲瞟了眼绕在他们身边、身著金桔色纱衣的女子,面露隐忍。
“大路是你开的?多事!”青蚨美目一转,横向锁悲。
肤色偏黑的锁悲看了眼空门化心,光滑的脑门上青筋跳动。
“师弟,你今日能陪我下山,实在是意料之外。”徐徐缓行,空门化心不理青蚨,对这位随行的师弟笑了笑。
伽蓝的六锁僧对他颇有微辞,素来不太理他;一来他不习武,二来武僧参禅打坐的时间少,他们极少撞见。他以为六位重武的师兄弟很讨厌他。
“师兄,你我同门,一同下山有何意外?”锁悲摇头。
“我以为,你们……很讨厌我。”望著越来越近的城门,空门化心轻声道。
“讨厌?师兄,你怎可如此想?”锁悲话语一顿,目光飘向一旁倾听的女子,“不是讨厌你,是……女施主,光天化日下,你居然拉著师兄的衣袖,你……”
“化心没出家,我拉他衣袖有什麽不对?”纱袖不满的轻摆,青蚨盯著笠帽下俊美的脸,顾不得长得像黑炭头的锁悲。
她不喜欢锁悲,也不喜欢罗汉堂的另外五个武僧之首;肤色晒得像黄铜,身子硬,脾气硬,脸也成天板得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每次见到她时,他们从来是吊目斜视,好像自己多清高呢。
“女施主……”
“师弟,何必与她起争执?”空门化心顿了下步子,抬了抬笠帽,“青蚨,我今日进城,除了化缘,亦有事去施氏书堂,你不必随我同去。”
正要开口,听到施氏书堂後,青蚨转了转眸子,有些心虚的说:“你……你去买佛经啊?你房里的佛经堆成像山高了,还赚不够?”
“不是买佛经。”锁悲看了看日头,插嘴道:“师兄是为近来在庆元城流传的淫书而去。”
“淫书?”青蚨心中跳了跳,飞快的看了眼空门化心,见他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才放心的开口:“什麽淫书?化心,你读淫书?”
“不要坏我师兄名声!”锁悲喝斥著,古铜色的脑门上青筋又起,“前天千户夫人上山还愿,说施家墨香坊印的这本书,其他书坊老板看过手稿,都没同意刻印,偏偏墨香坊的施老板印了出来;就因为住持的‘华严经选注’惹恼了施三公子,师兄此次下山是为化解宿怨,不是读淫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