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偈为五祖夜传衣钵於六祖慧能所作,师父用此偈解他心结,真是万句不离禅。
若要解,需得有结才行。他的心,真的有结,真的需要解?
二十年来,从不认为心中的梦魇是心结,只不过有些烦恼。或许,他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让一层层的新事新物包裹住它,其实它安安稳稳的藏在内心深处,牢固不摧,明知是魇、是心魔,他仍丢不开?
如今丢不开的,又多了一个青蚨?
“师父。”低低叫了声。
玄智看他,眼中是慈悲,也是明了。
“你只问为何迟迟不予徒儿剃度,现在,何不问徒儿,要不要剃度?”空门化心恍然回神的眼中澄澈如水。
默默看他半晌,玄智突然拍掌笑了笑,穿鞋站起,“有何可问?”
院外,隐隐传来长板呜,风过无声,苔上落花无数。
师徒二人又轻轻交谈了数句後,玄智走出禅堂。
众僧行过时,皆见住持面带微笑,喜乐而忘形。走进禅堂,只见香烛闪动,檀雾轻绕其中,并无一人。
睁眼看看!
师父既然说他拿得起、放不下,他就不用放了,睁眼看清楚即可。
盯著葱绿古松,看著行走沙弥,空门化心正想著青蚨为何数日不来。
照理,就算惹了再大的祸,隔了三四天她依然会兴匆匆跑来,弄得护法堂满地经书。幸好经书是他闲时自抄的,若是藏经殿的原本被她踏出鞋印,他第一个被藏主师兄劈成梅花桩种进田里。
她不只一次说过讨厌他,第二天她照样笑眯眯的来。
这次,时间有点长,都五六日了也没见青蚨上山,今儿一早,他特地跑到伽蓝大门观望,希望能看到跳跃在满山绿意中的火焰。
啊呀,他竟然一心数著日子,真是罪过。
嘴角挂著过於愉悦的微笑,空门化心拐过斋堂,撞上一具坚硬肉身。
“师、师兄?”来人结巴叫著,声音暗含紧张。
许是不够强壮,空门化心被撞得趔超摇摆,也定眼看清了来人是谁,“锁悲师弟,你可以出思过堂了?”
睁眼看,仔细的看,他目不转睛的盯著锁悲,不时点头又摇头。
精瘦笔挺似乎与锁悲搭不上边,锁悲与他差不多高,肤色较深,浓眉大眼,头上光滑如镜,上有九个白色香戒,穿著武僧的短式僧衣,腰间束了带,看得出结实的肌肉……伸手比比自己的胳膊,再觑觑锁悲媲美敲钟锤的粗臂,他再次肯定,精瘦与锁悲绝对搭不上边。
“师、师兄看什麽?小僧身上、身上有什麽奇怪?”锁悲跟随他的视线从上扫到下,很正常呀。
“哦?不,没什麽。”打量完僧鞋,空门化心一笑,“恭喜师弟出思过堂。”
“师兄不怪我……”
“怪什麽?”
“怪我在护法堂与那位女施主打斗。”他思了六天,思得快成木佛雕了。
“住持有怪你吗?”空门化心反问。
“没有。”除了他师父外。
“我又有何缘由责怪你?”空门化心摇头,他正要绕道离开,却见一小沙弥急匆匆跑来,口中叠声叫著“糟了、糟了”
“右护法师兄。”小沙弥停在空门化心面前。
“可是又出了很麻烦的事?”空门化心问道。
“正是、正是,有人在释迦殿闹事,知客师兄请你快去。”
“好。”
乌发凌空一扬,高瘦的人影立即转向。
锁悲不知何事,见他说走就走,双腿似不受控制的迈前,随著去了释迦殿。
空门化心甫入殿门,便听到尖声的叫嚷……用“叫骂”更贴切。
“你们这些该死的破葫芦瓢,最好快点把那家伙叫出来,我家少主没时间等他。”高声叫骂的红衣男子背对殿门,看不清容貌。许是叫得不耐烦,他一把揪过沙弥的衣襟,用力摇晃,口中也不闲著的叫道,“听到没,听到没?我让你们叫人,怎麽叫了半天也没出来,是不是死在哪个角落里啦?说话呀,呜什麽呜,你不说话我怎麽知道你想说什麽,啊?葫芦瓢。”
葫芦——瓢?
待锁悲发觉自己的手放在头上,又看到空门化心露齿微笑,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无疑承认了男子的叫骂,霎时黑脸染上暗红,赶紧合掌於胸。真亏思过堂六日,让他能倒背大日如来静心咒。
在他念经的当口,空门化心已走到红衣男子身後,“施主,你勒住这位小师弟的脖子,让他如何说话?”
喝!红衣男子闻言转身,是张微带稚气的年轻脸庞。
“你?”丢开手中的沙弥,红衣男子绕空门化心转了二圈,拉扯身後的头发,连声叫:“你你你,就是你。”
“我是我。”空门化心打起禅语。
红衣男子停在他面前,“我什麽我,你是空门化心?”
“是。”
“太好了,终於看到一个不是顶光的,跟我走。”抱住他的腰,红衣男子二话不说的飞足轻跃。
众人只见红影一闪,两人已在殿外。
锁悲追出殿门,早不见红衣男子,心中一阵焦急。询问周围的沙弥,竟无一人看清红衣男子去向何方,焦急不觉中加深了些。
空门化心末想过红衣男子竟抱著他在叶尖飞跃,如履平地般。就算再怎麽参禅颂佛,被一个年轻男子抱著,毕意让同为男人的他感到怪异。
“施主,你可以放我自己行走。”
“施什麽主,你又不是顶光,真不明白你们怎麽喜欢葫芦瓢一样的脑袋?”说话间,红衣男子已跃过一段不短的距离,直冲山下。
“顶光?”很熟悉的称呼,听谁提过?按下心中疑问,空门化心刚要再劝红衣男子放他下来,不料红衣男子先一步跃下树间,放开抱在他腰上的手,独自坐在树下喘著气。
“休息一下,好累,这真是累。”红衣男子稚气的脸上有些潮红。
趁他休息,空门化心打量四周,远处的树木有焦黑的痕迹,孟夏雨水多,让浅浅的水坑全是黑色;一些山竹被人砍断,斜倒在林内,这个方向是往山下走。
他将视线调回红衣男子脸上,他确定未曾见过这位仁兄。“施主,你带我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真罗唆!”休息够了,红衣男子又一把抱起他,踏叶如飞。
他似乎打算就这麽抱著他跑下山?空门化心淡淡一笑,“施主如何称呼?”
“关。”
“关施主,你为何要带我下山?”
“不是我,是我家少主。”趁踏叶之际,红衣男子抽空睨他一眼,不再理他,也不停下休,继续跑到山脚,越过一片竹林,在田中农夫惊讶的目光中,停在一间绿屋前。“到了!”
红衣男子放下他,先一步进屋,叫道:“少主,人我带来了。”
屋内传出低沉的男子声音:“做得好,关关。”
“好累。”叫关关的男子抱怨道。
“要我帮你倒茶吗?”这是与关关一样带点清亮音质的男子声音。
“谢谢,开开。”听得出关关毫不客气。
空门化心站在绿屋外,淡笑早在看到绿屋时隐去;先是微惊、愕然,随後是恍惚,似喜似怒,又似激动。
很熟悉,非常熟悉的地方;这儿……这儿是他……
“不进来?是不敢进屋,还是你忘了这间屋子是怎麽来的?这不是你修筑的吗?”低沉男子的声音能听出明明白白的讽刺。
是,是他的修筑。
这间竹屋是他亲手劈竹、亲手拉架,在附近农人的帮助下修筑而成,为的是给青蚨一个避雨休息的地方;也是建成後,再也不会踏入的地方。说来熟悉,其实陌生得很。